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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十余日,当杨狱再度推门而出时,夜色之下,林道人于院落之中负手而立,遥望星河。
脊背笔直,气息寂寥。
“踏过这道门槛,我方才明白,老师的境界是何等高深,他老人家的意志,数倍于我此时……”
回身,林道人的眸光中,似拓印了群星,熠熠生辉:
“即便身怀死意,也不会去的如此了无痕迹。”
杨狱微微一顿,微微躬身:
“有劳前辈护法。”
林道人继续开口:“我不知老师去了何处,但上穷碧落下黄泉,总也能寻到。”
“多年压抑,一朝破境,前辈自此登临绝巅,真真可喜可贺……”
杨狱抱拳。
“这世上强者如云,神通、道术强横者也不在少数,可能够在无声无息间摄走老师魂灵的,也不过寥寥而已。”
林道人自语。
“燃命破关,本源会有短暂的亏空,十余日想来还不足以弥补。府中丹药不少,前辈可自取自用。”
杨狱继续说道。
“麟龙道静安府、大离永恒寺、塞外白山黑水处、极光山、西北畔大衍山……”
林道人的声音低了下来:
“大不了,一个个登门。”
“……有关武道意志,不知前辈可有教我?”
“贫道,不惧死。”
“天有五毒,地有五行,人有五脏,五脏藏神,神、魂、意、魄、精……武圣意志,如何修持?”
……
夜色下,两人似在交流,又好似在自说自话。
随之而来的秦姒听着苦笑,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得转身,去厨房端来酒菜来。
“贫道,不惧死。”
手捏酒杯,林道人目视杨狱:“你手握生死簿,或许知晓更多,老师是否在大衍山?”
“呼!”
杨狱叹了口气。
他不想回答林道人,却也知道这次没有办法搪塞过去了:
“大衍山,地处龙渊、西北、定安三道交界处,我此刻只得其一,无法感知其内……”
也无法,与之兑命。
大衍山中盘踞着什么,杨狱太清楚了,无论是邋遢道人还是真言道人,都不止一次的提及过。
那是一尊疑似存活了三千多年,历经百代,数十朝,见证了武道兴衰的老妖怪。
这样的老怪物……
“贫道明白了。”
后半句,他没有说出口,但林道人,似乎听懂了,杯口微微一低,旋即扬起,一饮而尽。
饮酒,落杯,杨狱道:
“不惧死,但也不该死的毫无意义。”
他不怀疑林道人的勇气,一个未成武圣,就敢独入大衍山的人,没道理成就武圣反而不敢。
只是,他从来不喜欢无谓的死亡。
他这十数年走过,与人死战不知几次,可哪怕是直面黑山老妖时,他自己,也是有着与之搏命的本钱与手段。
而不是单纯的一腔血勇,为死而死。
“那老妪,非人哉。三十年前,我非其一合之敌,如今,或许如今也不是,甚至于,再过三十年,也不是……”
酒杯中泛起涟漪,林道人指节捏的发白:
“十年?三十年?百年?我不可能永远的等下去,那老妖怪的命,一定比我更长……”
不甘!
凝视着酒杯,林道人心头波澜涌起,眼眸泛红。
他不惧死,却怕连死都没有用。
他太清楚大衍山中那老妖的恐怖了,大衍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然是武圣禁区了。
四百多年前,大明太祖张元烛,为伐灭怜生教,当世高手几乎死绝,而那老妪仍然活着。
只是被束缚于符阵之中而已。
“十年!”
林道人一怔:“什么?”
“等我十年,同去大衍山。”
杨狱神色平静。
“你的好意,贫道心领了。只是,十年,你都未必能跨过武圣门槛,即便跨过,也不会是她的对手……”
一怔后,林道人摇头,叹息:
“你大概不知吧?数年前。张玄霸曾去过大衍山……”
“略有耳闻……”
杨狱点头。
这事并不算什么隐秘,知道的人其实不少,当然,各种内情,胜负如何,就没人知道了。
他曾问过真言道人,但后者只是摇头,只字不提。
“前朝末年,怜生作乱,搅动风云,当时的几路大反王,多出身怜生教,包括张元烛……”
林道人随口提了两句:
“张元烛天纵奇才,一手天罡拳横推宇内,却只坐了几十年天下,就是在大衍山中受了重创。
符水观历代观主,皆因加持大衍山符阵而死,云泥道人是例外,那日,他借了张玄霸的凤翅镏金镋……”
杨狱心中微动。
思及生死簿中云泥道人的命运轨迹,似乎,他也没有例外,仍是死于大衍山……
“那一战,具体如何,几无人知晓,老师曾说过一句……”
林道人神情默然:
“他说,张玄霸以命相救,恩情无可偿……”
“以,以命相救?!”
杨狱瞳孔一缩。
“那老妪,当是古今第一神通主了……”
林道人一杯杯的喝酒:
“十年,修成武圣,只怕也不够,至于十都,那,得看命,而且……”
话至此处戛然而止。
林道人抬起头,眸光悚然:
“这是……”
这一刹那,他只觉一股莫可名状的气息骤然降临。
无视了他的真罡与横练,直接锁定了他的魂灵,恍惚间,他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以命兑命?”
“晋位武圣,十都,十年够不够,不好说。”
林道人的神色数变,眸光却渐渐亮起。
“前辈所说不差,”
杨狱为其倒酒,自己也来了一杯润喉:
“但十年,足够我将大衍山,拉入生死簿了……”
“以命,兑命……”
林道人胸膛起伏。
秦姒却不由抓住杨狱的左手,她想说什么,杨狱却是摇了摇头,示意她倒酒。
“成或不成,至少比前辈只身前去,把握要大一些吧?”
见他意动,杨狱心中微微一松,却也有着阴影。
五脏观内,人参果约莫还有十数枚,看起来不少,可十比一的损耗下,他真说不好是否能兑了那疑似活了三千年的老妖怪。
除非找到阎罗印玺,判官神笔……
心中悸动之后,林道人又微微皱眉:
“万龙道之外,大明不过九道之地,你要拿这三道之地,只怕张玄霸都不能容你……”
“事在人为。”
猴儿酒,可醉武圣,数杯饮下,杨狱有些微醺,话至此处,他也未放什么豪言,只是看向天边泛红的云霞:
“天要亮了。”
……
……
大月高悬,星斗漫天。
夜晚的荒林中,几无人烟,鸟收羽翼,猛兽蹑足,只有蚊虫之音从灌木中不时传出。
呼~
某一瞬间,似有微风吹过。
八只黑靴同时落于杂草之上,不触实地就又自腾空,夜幕之下,四个身着黑色武袍的中年人,抬轿行于荒林。
墨色的轿子,风吹不动,奇诡非常。
未多久,四人止步,轿子落地于一处乱葬岗前,稳如山岳,这时,有低沉的声音从轿中传出:
“启兄,又见面了。”
隐有萤火飘荡的乱葬岗前,启道光盘膝而坐,擦拭着横在膝前的方天画戟。
十数日里,他都在山中静坐拭戟,饥吞北风,渴饮露水,排空杂念,只待‘擎天撼地之诀’。
听得声音传来,他都不曾回头,只淡淡开声:
“真想拔戟斩了你这轿子,瞧瞧这后面是人还是鬼。”
“哈哈哈。”
轿中传出笑声:
“某家自然是人,不过,这路上,倒是碰见几只鬼,启兄不妨看一看……”
呜~
似有阴风吹过,伴随着莫名的哭声,几条黑影被甩出轿来,月光下,扭曲挣扎,呜呜嚎哭。
“天变的征兆,越来越强烈了,数年前,似乎只有积年宗师,大宗师身陨后才有魂灵短暂停留。
可如今,似乎只要有几分怨念,就有可能化作怨鬼……”
轿中声音低沉:
“启兄,你乃当世大才,我家洞主求贤若渴,数次邀请,你就不再考虑考虑吗?”
“一群不敢真面目示人的老鼠,也配谈及乾坤二字?”
瞥了一眼呜呜哀嚎的鬼影,启道光仍在擦拭着方天画戟:
“念在你也曾帮过某家,此次,就不杀你,但下次再来我面前装神弄鬼,那就让你,真个变成鬼!”
“那就更不能错过今日了!”
轿中人不怒不惧,只是大笑:
“启兄视我等如仇寇,我等却视你如知己!洞主此来西北,本是要招揽江湖好手,听闻你约战杨狱,特遣本使前来代劳!”
“代劳?我很好奇……”
“什么?”
乾坤右使有些诧异。
“数年里,那杨狱攻克西北,交手云泥、聂龙天不落下风,更以神通兑命黑山老妖……”
启道光轻弹方天戟,嗡嗡若龙吟:
“这一桩桩,一件件,便是启某人,也不得不赞叹佩服几分,你们,又怎么敢如此轻视于他?”
“那杨狱自是有几分手段,可他交手聂龙天,一招即退,迫退黑山,也是以神通兑命,如今,更是华发早生,命去大半,前路断绝……”
轿中,那乾坤右使微微一怔,旋即笑了:
“这样的人,如何能与启兄相比?我家洞主赐我避死延生之宝,可抵御那杨狱的兑命神通……”
“我还道你们乾坤洞强横如斯,却原来,是耳目闭塞……”
启道光哂笑一声。
“回去告诉你家洞主,一定一定要藏好了……”
砰!
似有霹雳炸响,狂风吹卷草木,启道光的声音冷戾至极:
“若让某家寻到,非要撕开他的皮,瞧一眼下面是个什么鬼东西!”
轰!
骤起的狂风横扫四野,直将两人环抱的大树都吹得倒折,那几个被丢出轿外的鬼影更是一触寂灭。
那抬轿的四个乾坤洞高手神色皆是大变,真罡撑起,横练催发,却仍是被这无形的气劲逼退的连连倒退。
直至轿中探出一只白皙的手掌,方才抵住这恐怖的气浪。
“我知启兄不屑用计……”
乾坤右使叹息一声:
“可那杨狱的兑命神通连黑山老妖也抵挡不了,若有万一……”
轰!
炽烈的血气,如骄阳腾起,炙烤的草木焦化,云霞泛红。
“鬼蜮宵小,无胆匪类,又怎懂得……”
夜风之中,启道光长身而起,提戟跨行,远去时,话音兀自回荡在荒林之中:
“胜可喜,败亦可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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