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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上次的虐囚事件被发现后,琛华的待遇便明显提升了很多。狱卒自然极会看颜色,知道这个三殿下虽指日就要上诛仙台的,但没上之前,依旧是不可得罪的三殿下,嘱人给他每天打扫牢房,每天更换囚服,一日三餐更不敢怠慢。
这些固然不是因为他发了善心,而是做给天帝看的。
璟华几乎每天都会去天牢。
为琛华施了以灵换灵大法,令他自己元气大伤,但仍是每天都撑着去,他要确保那个法术确实成功了,而没有什么其它反噬。
至少目前看来,都很好。
一开始琛华还有些嗜睡,等三五天过后,便逐渐好转起来,那些邪恶的功法已经彻底散去,再不会突然蹿出来啃噬他的三魂七魄。他现在的身体里,充满了璟华深澈醇厚的灵力,善良温暖,慷慨慈悲。
璟华很欣慰。
尽管他自胤龙翼得来的灵力如今只剩下了一半,甚至连背后的刺青都明显地黯淡下去,但看着三弟的胃口慢慢恢复,能吃下些正常的饭菜,也看着他的眸子渐渐由红转黑,他还是极满意的。
他唯一只是自责,为什么没有早些发现琛华的状况,在他血瘾还不严重的时候,就帮助他戒掉,这样就不至于酿成后面的惨祸,又或者在他堕魔之前,就好好地关心他,不致令他走上歧途。
浪子回头,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另外,他偶尔还会盘算下,下个月大哥和沅姐姐回来,到时候自己又该想个什么办法蒙混过关。
可今天,当璟华走进天牢的时候,突然一枚袖箭朝自己飞来!
璟华微微闪身,用两指稳稳夹住。
“二哥,没伤着你吧!”琛华急忙道。
那枚袖箭又短又小,竹子做的,根本伤不了人。
璟华摇摇头,好奇道:“这是什么?”
琛华笑了笑,将手中发射袖箭的机括递给他看,“我在这里闲着无聊,就问青澜讨了些材料,做了些小玩意儿。”
璟华望了望,拥挤的天牢中,现在堆了不少东西,一些竹子和木头的生胚,还有各种刻刀、锯刨、磨砂的工具。
琛华兴致很好,拉着璟华道:“我昨晚兴起,做了一宿都没合眼,二哥你看看!”
天牢里连桌凳都没有,不过在地上垒了些砖,又铺上草垫和褥子,做成一个可供人休息的床。
琛华就在这唯一的床上,摆了许多东西。
有三五支竹蜻蜓,一把木头的弹弓,六枚陀螺,零零散散几个不同样式的九连环、鲁班锁……甚至,还有一只没有上色的纸鸢。
琛华有点孩子般的得意,拿了一个竹蜻蜓,献宝似的捧给璟华,“二哥觉得怎样?手艺还成吧?”
那个竹蜻蜓有一对小小的竹桨,被琛华用砂纸磨得极光滑,没有一丝毛刺,那根竹签的底部也用丝绸包了起来,小心地隐去了那端尖锐。
璟华怔怔地端详,喉咙有些发紧,“这是你做的玩具么?”
琛华似有些不好意思,垂了头,复又抬起,嘴角微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低声道:“是啊,做给我……呵呵,做给我儿子的。”
心口隐隐有些作痛,璟华勉强笑了笑,轻声赞道:“做得很好。琛华,想不到你的手也这么巧。”
琛华害羞似的笑笑,“其实我从小就喜欢做这些,只不过一直都没有机会。现在想起来,从前那些岁月倒真是蹉跎了,如果好好的,倒说不定能司个匠神之类的。”
璟华默然。
胸口的疼痛密集起来,不算极其激烈,但就像一把钝刀子一点点地挫着他的心,撕开了这些日来刚结的痂。
琛华并未察觉出璟华的异样,仍饶有兴味地向他展示着自己的作品,一个个介绍过来。
“二哥,你看这个纸鸢,还是你小时候教过我做的呢,我都没有忘记。只是我丹青不如你,所以就用了张白宣,二哥替我画点什么吧?你说小孩子会喜欢什么?锦鲤还是大鹏?”
“二哥,你看看这个鲁班锁,给小孩子会不会太难了些?你说多大的孩子能玩这个呢?五百岁还是六百岁?我记得你好像四百岁不到就已经能解开所有的鲁班锁了。唉,不过你自不同,我们九重天上有几个能有你这般聪明的。”
“还有这个,二哥,我给他做了把小木剑。”琛华递了到璟华面前,“二哥剑法那么好,三界内都无敌手,以后我也不担心我孩子的武功。二哥,你说让他几岁学武的好?五百岁吗?五百岁的孩子用这样的小木剑,尺寸还行吗?会不会太小?”
未等璟华回答,琛华又自言自语道:“感觉还是小了些,要不今晚再重做一把好了。”
“二哥……”
璟华紧咬着唇,袍袖中的手又不自禁地攥紧。
不知道是不是眼睛又出了问题,琛华越是滔滔不绝,他的眼前就一阵阵发黑,胸口早先的隐痛变得密密麻麻,无孔不入,那些可爱的玩具,一件件仿佛夹枪带棒,铺天盖地压将下来,令他他无法喘息,亦无处逃避。
“二哥,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琛华见他脸色发白,担心道。
“没有,我……呵呵,我只是看到了这些,想起小时候的事。”璟华强笑了笑,“真快,我一直觉得三弟你还没长大,没想到竟是我们三兄弟中最早一个当爹的。”
“快吧?呵呵,我也没想到。”琛华温和地笑。
他仍是一头白发,除去了魔功,只是令他眸色恢复了而已,这头白发却是变不回来了。
但这样的琛华,却多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东西。
平和,安详,知足,沧桑。
他就像是一夜间洗褪了千年的繁华,曾经的春雨沾衣,轻薄少年都已被遗忘。他幡然悔悟,慨然赴死,愿以这一死来洗清自己满身罪业,更愿以这一死来换妻儿平安一世,喜乐无忧。
“说真的,我一开始对蒄瑶并不是真的。二哥你知道我的,我总说人不风流枉少年,我也从没有对任何女人认真过。”
琛华淡淡地笑,眸光平静温和,像是在说一段很久之前的回忆。
“蒄瑶也是,她心里一直都只有你,到现在仍是。”琛华笑了笑,自嘲道,仿佛这件事已不再让他耿耿于怀,生命临到最后,便什么都看透了。
“但我仍是喜欢了她,真的就喜欢上了。这大概是我从前辜负了那么多女子的报应,最后让我爱上一个并不爱我的人,还那么死心塌地。”
“三弟……”璟华开口,却发觉接下去的话,根本无言以对。
“呵呵,没什么的,现在这些爱不爱的都已经不重要了。”
琛华笑笑,释然道:“二哥,我和蒄瑶恶贯满盈,死不足惜,我现在只希望她能平安地把孩子生下来,长大了能像你这样,做个堂堂正正的人,修为差一点也不要紧,但一定要学好,千万别再像我这样。”
“三弟,先别说这样的话,二哥在替你想办法。”璟华语声低涩,如鲠在喉,“未必……就没有办法。”
琛华温柔地望着床上那些可爱的小玩具,并没有留意到璟华已经痛到发白的脸色和额际的细微冷汗,兀自言自语道:“其实有兄弟挺好的,我这些天在想,就好比我们三个。
虽然大哥很早就不和我们在一起,你也喜静不喜闹,真正在外面疯的,其实就我一个,但不管怎么说,也是有兄弟的了。”
他走到床边,拿起一根小竹马道:“若我们生在平常人的家里,哥哥穿完的衣服给弟弟穿,或者弟弟被人欺负了,哥哥出去帮着打架……呵呵,二哥,你说如果我们在那样的家庭长大,会不会也很好?”
璟华沉默。
三弟的话,让他一句都答不上来。
今天琛华一反常态,喋喋不休着家长里短,那些话啰里啰嗦,一点都不像他三殿下飞扬跋扈的风格。可是那些话又偏偏是他说出来的,带着最后的温暖和迟暮的忏悔。
其实琛华本来就是那样子的。
璟华想,他印象里的三弟真的就是这样子的。他热情、鲁莽、真诚,轻佻,对别人毫无恶意,对自己毫无责任。
他就该不用担负任何压力,轻轻松松地长大,等过个几年,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收收心,生下三个儿子四个女儿。
他也许会仍旧在外面余情未了,家里吵得鸡犬不宁,他也许还时常会要哥哥嫂嫂们去替他调解,立下保证再不出去鬼混等等……
他应该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等到胡子一把,然后寿终正寝。
他不该像现在这样,经历那些残忍可怕的东西。
堕魔,嗜血,然后假装长大了一样,笑着走上诛仙台。
“二哥,我还想过如果我们三个的孩子能一起长大该多好,堂兄弟也是兄弟啊!但这次轮到我的儿子做老大了,你和大哥的都得排在后面叫他哥呢!”琛华笑得得意。
“也许会的。”璟华望着他,缓缓道,“琛华,我这几天在研究那个案子,看能不能替你脱罪,或至少减轻些刑罚。并不是没有希望。
我觉得只要不是五雷极刑就好,留得一条命在,我想法把你和蒄瑶送到尧川大陆去,虽然生活清苦些,但至少一家三口能在一起。”
璟华只敢说这么多,因为连他自己都没有把握。他想叫琛华不要那么绝望,但又不敢承诺太多,怕到时候实现不了,反更叫他难过。
“二哥不用为难,那些老家伙们哪有那么好说话的?”琛华笑了笑,倒是坦然,“我不怕死,但我想求二哥一件事。”
他落落大方地笑,露出右边脸颊上一个浅浅的酒窝。略去背后的白发沧桑,他依旧是一张不谙世事的容颜,仿佛玲珑少年正要赴约,携手佳人,花前月下。
“我想求二哥抚养我的孩子,以后也能叫你父君,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