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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剑修数量冠绝一洲的正阳山,不是号称咱们宝瓶洲的小剑气长城吗?
正阳山新旧诸峰的年轻一辈剑修,都是如此诚心诚意认为的,正阳山之外的不少仙家门派,也是如此附和的。
其实对于那座远在天边的剑气长城,以及那座更远的飞升城,宝瓶洲谱牒仙师和山泽野修,都没什么印象。
如果不是魏晋的那场游历,以及之后殃及整个浩然天下的惨烈战事,山上修士只会更少谈及剑气长城。
而正阳山一线峰的那座剑顶大阵,不是被誉为又一座仿白玉京,可以随便斩杀仙人境练气士吗?
几乎所有诸峰观礼之人,先前都在仰头远眺那座匪夷所思的悬空剑阵,气象万千,动静实在太大,由不得谁不去看那堪称惊心动魄的壮观一幕。
怎样高的境界,多少的剑气,如何的修心,才能造就出这座引来天地共鸣的恢弘剑阵?
什么时候我们宝瓶洲,在风雪庙魏晋之外,既有刘羡阳这样飞剑玄妙、看谁谁倒地的剑仙,又有这样一位剑术卓绝、出神入化的剑仙?
最终以至于只有寥寥无几的幸运儿,才看到了山脚处的陈平安飘然落地,手握长剑,剑光乍现,先是一条弧线,一闪而逝,然后是年轻剑仙斩断山根,再轻敲剑柄,一剑挑起山一线峰,好似不费吹灰之力。
故而只看到剑阵砸地的人,个个只恨光阴长河无法倒流逆转,不能瞧见山脚处那位青衫剑仙的真正问剑。
不是说好了,一炷香过后再与正阳山问剑?
这个落魄山山主,怎么说话不算数!
不愧是一位山巅剑仙。
在陈平安毫无征兆地问剑之前,尤其是剑阵未曾现世,大体上,看客们的更多注意力,还是在那些来自落魄山的各路人马。
满月峰山巅更高处,那个率先开口的老管家朱敛,虽说身材矮小,相貌平平,却分明是一位拳法通天的山巅境武夫,一身浑厚拳意凝为实质,如水流泻,四散而去,如仙人揉碎天上处处白云。
“此人是在落魄山,是什么身份,竟然可以第一个现身报上名号?”
“莫不是大骊本土边军的武夫出身,曹巡狩才愿意如此给落魄山面子?”
“天晓得,这个落魄山,实在云遮雾绕,太过藏拙了,简直就是崛起得莫名其妙,难道落魄山是大骊暗中扶持起来的山头,与那阮圣人的龙泉剑宗,一明一暗?”
“如此说来,曹巡狩先前离去,是不是就说得通了?”
位于正阳山地界边缘的青雾峰上,一位发髻扎成丸子的年轻女子,开山大弟子,裴钱。
她已经是宝瓶洲最新一位止境武夫,不过她此刻暂时压境在了远游境。
按照师门规矩,落魄山武夫,下山游历,以诚待人,必须先跌两三境。
“果真是那个郑钱!先在金甲洲出拳杀妖,后与大端曹慈问拳,再回咱们家乡,在那陪都战场赶上了那场战事,可惜听说出拳极多,外人却很难靠近,多是惊鸿一瞥,因为我有个山上朋友,有幸亲眼见过这位女子大宗师的出拳,听说极其霸道,拳下妖族,从无全尸,而且她最喜欢独自凿阵,专门拣选那些妖族密集的大阵腹地,一拳下去,方圆数十丈的战场,刹那之间就要天地清明,最后注定只有郑钱一人可以站着,所以传闻如今在山巅修士当中,她已经有了‘郑清明’、‘郑撒钱’这两个绰号,大致意思,无非是说她所到之处,就像清明时节撒纸钱,四周都是死人了。诸位,试想一下,若是你我与她为敌?”
“下场可想而知,正阳山今儿算是踢到铁板了。惹谁不好,招惹郑钱这种大宗师。”
“可她说自己是那落魄山的开山大弟子,算是那落魄山年轻山主的武学嫡传?可那山主,分明是位剑仙吗?如何为她教拳?”
“多半是落魄山另有高人教拳,她只是跟随年轻山主上山修行,其实空有身份?”
“是极是极,否则这个听说还很年轻的山主,既是陆地剑仙,又是九境武夫,未免太过不讲理了。”
水龙峰空中,那个自称是山主得意学生的崔东山,这位白衣少年,眉心一粒红痣,丰神玉朗,今天也跌一境,只显露出一身玉璞境修士气象。
他身边的落魄山右护法周米粒,这个瞧着境界不高的黑衣小姑娘,境界更是深不可测,是唯一一个只以洞府境修为的观礼客人。
傻子都知道,绝对不可以小觑了这位右护法。毕竟这个貌似是水裔精怪出身的小姑娘,按照身份,可是那什么落魄山的护山供奉,天下名山仙府,能够担任护山供奉的存在,往往是与掌律祖师一样,在山门之内,最能打的,只不过一个对外御敌,一个对内执掌祖师堂门规戒律。
多半是她今天不屑以真实境界观礼正阳山?
翩跹峰那边,那个自称首席供奉的周肥,青衫长褂布鞋,山下游学书生模样,可他虽然双鬓霜白,依旧青衫风流,背剑之外,犹有脚踩一把长剑,剑仙风采。
背后长剑,名为甲午生,是周首席跟崔老弟借来的,脚下这把,姜尚真早年得自北俱芦洲一处秘府,名为天帚。
与崔东山借剑,那么还剑之时,就得一并给出那把天帚,姜尚真对此自然是没有意见的,用崔老弟的话说,就是我与周首席是换命交情的挚友,就不与周首席客气了,周首席与我客气的时候,那就更不用客气了。
刘老成,刘志茂,李芙蕖,真境宗的一宗主两供奉,其实都没有离开正阳山太远,依旧在关注正阳山形势,遥遥见着了此人,三人唯有苦笑,这个真境宗历史上的首位宗主,玉圭宗的上任老宗主,做事情从来如此不合常理,哪怕刘老成和刘志茂这样野修出身的凶悍桀骜之辈,还先后跻身了上五境,面对姜尚真,依旧是半点多余的杂念,都不敢有,斗力,打不过,要说勾心斗角,更是远远不如。
琼枝峰,那位玉璞境剑仙,年轻面容,俊美异常,一双丹凤眼眸,细细眯起时,简直可以让女子见之心醉。
关键是这位次席供奉,一身粲然剑气恢弘如瀑垂天,霞光熠熠,将他脚下整个琼枝峰笼罩其中,最终还细分出两道同源不同流的剑气霞光长河,分别萦绕琼枝峰,一高一低,围绕山峰缓缓旋转,使得一山地界,半山腰处,那条朝霞剑气泛起层层金光,山顶附近,晚霞绚烂如火烧,剑气如此沛然,依旧不伤人丝毫。
以至于琼枝峰那个女子祖师冷绮,最后只能带着她的嫡传们,一个个屏气凝神,低头走过那道小门。
秋令山,自称掌律长命的高大女子,一袭白袍,道风缥缈,所站之处,宝光流溢,是一份毋庸置疑的仙人气象。
水龙峰,青衣小童模样的陈灵均,脚踩一只大炼为本命物的龙王篓,双臂环胸,只要离了骊珠洞天那座小镇,陈大爷在哪里不是大爷?
陈灵均心中惋惜不已,贾老哥,白忙,陈浊流,这几个好朋友,好兄弟,今天一个都不在场,不曾见到自己的英姿飒爽,是他们的一桩生平憾事了。
武夫种秋,老夫子的武学境界,在落魄山并不算高,只是远游境瓶颈,可同时种秋还是一位精通儒家练气的金丹瓶颈修士。
昔年在那家乡藕花福地,被江湖誉为文圣人武宗师的南苑国师,确实极有可能,在更加天高地阔的浩然天下,将这个说法变得名副其实。
雨脚峰,剑修隋右边,之前某天明月夜中,她在书简湖中辟水夜游,悄然跻身了元婴境。
被一头飞升境化外天魔入驻其中的掌柜“石柔”,此刻她站在茱萸峰上空,骑龙巷披挂杜懋遗蜕多年的石柔,借此机会,终于以女子本来面貌,重见天日。化外天魔目中所见风景,远在骑龙巷的石柔,一样清晰可见,甚至比神人掌观山河更加清晰,整个正阳山地界,都被她们收入眼底。
元婴境水蛟的泓下,只觉得自己今天站在这儿,就是唯一一个凑数的尴尬存在。
要说境界,泓下确实是要比那个黑衣小姑娘高几境,可是自家落魄山,多怪的门风,天底下独一份,反正从不看这个啊,再说了,泓下如何敢跟周米粒这位右护法相提并论。
所以泓下打定主意,反正这趟观礼完毕,回乡之后,她就躲在莲藕福地里边了,不到玉璞,再不出门。
狐国之主,元婴沛湘的现身,也在正阳山诸峰客人之间,喧哗不已,呼朋唤友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那清风城许氏,不一直是正阳山最坚定的山上盟友?难不成清风城也暗中倒戈向落魄山了?这个即将开创下宗的正阳山,难不成一线峰祖师堂年复一年的敬香烧香,烧的都是假香火吗?礼敬那些挂像上的历代祖师爷都如此吝啬祖荫,半点不愿意庇护后人?不然何至于沦落到这么个处处树敌、群敌环视的境地?
而那落魄山,到底有几个山巅盟友?他娘的,不都说落魄山只是魏山君手底下,一个帮着披云山挣钱洗钱的附庸小门派吗?
至于沛湘自己,反而如释重负,这位元婴境停滞已久的狐魅,直到这一刻,挑明了落魄山供奉身份,彻底与清风城当众撕破脸,她的道心,反而清澈通明起来,隐约之间,竟有一丝瓶颈松动的迹象,以至于沛湘心神沉浸于那份大道契机的玄妙道韵中,身后条条狐尾,不由自主地砰然散开,只见那元婴地仙的法相,蓦然大如山峰,七条巨大狐尾随风缓缓飘摇,拖曳出阵阵炫目流萤,画面如梦如幻。
那个公然宣称“化名”于倒悬的的落魄山供奉,看架势,好像又是一位玉璞境剑仙?
任何一个,单独拎出来,都足够惊心动魄,但是今天不一样,这些好像都没什么了。
真正让宝瓶洲所有观礼客人,甚至是所有通过镜花水月观看这场庆典的别洲修士,都感到震撼人心的,是最后两个现身之人。
风雪庙魏晋!
飞升城宁姚?
客卿魏晋。
这位自报头衔与名字的风雪庙大剑仙,当之无愧的宝瓶洲剑道第一人,此刻就站在一线峰附近那条大骊渡船上,凭栏而立。
去剑气长城杀妖,问剑天君谢实两场,可以说,魏晋的境界,威望,杀力,他一个人,俨然就是一座宗门。
如果魏晋不是因为性情散淡,太过孤云野鹤,行踪如云水不定,不然只要他愿意开宗立派,随随便便就能成,而且注定不缺弟子,一洲山河版图,所有剑修胚子,假设他们自己可以选择山头,必然会舍弃龙泉剑宗和正阳山,主动跟随魏晋练剑。
道理很简单,宝瓶洲一洲剑道,就是魏晋挑起来的。
是魏晋让三洲修士,知晓一事,我宝瓶洲山巅处亦有剑仙,气概风流,不输别洲。
而白鹭渡那边,背剑匣的女子,宁姚?
剑气长城和第五座天下的那个宁姚?
绝无可能。只说一事,她去了崭新天下,怎么来的浩然?
文庙为她破例吗?还是她凭自己的本事仗剑飞升啊?
所以用屁股想都知道,多半是同名同姓了。
况且这个背剑女子的现身和御风悬停,动静都不大,甚至远远不如米裕,隋右边和于倒悬这三位剑仙。
余蕙亭站在魏晋身边,以心声轻声问道:“魏师叔?他真是剑气长城的那个米拦腰?”
那个家伙,她认得,最早相逢于山水间,此人当时与长春宫一帮娘们厮混一起,还自称认识魏师叔,当时她误以为是个油嘴滑舌之辈,后来此人偷摸去了魏师叔的神仙台,行窃那棵万年松的树枝,山主明明发现了,却依旧没有阻拦,而且言谈之中,好像颇为忌惮这位剑修,认定是一位玉璞境剑仙。余蕙亭当时还只是将信将疑,说不定此人,当真认得魏师叔。
魏晋点头道:“是的。米裕在剑气长城,修行资质,都算是出类拔萃,只是米裕以前出剑,一贯作茧自缚。地仙两境之时的米裕,跟玉璞境的米裕,是一个天一个地。”
余蕙亭又忍不住望向白鹭渡那边的年轻女子,“魏师叔,她是?”
魏晋淡然道:“要是不信,自己去问。”
余蕙亭作势要御风离去,师叔魏晋无动于衷,她只好悻悻然收起那份气机涟漪。
她只是轻声问道:“魏师叔要跟着出剑?”
魏晋无奈道:“需要吗?”
余蕙亭疑惑道:“毕竟正阳山剑顶那边,还有个由多条剑道凝聚而成的仙人。”
魏晋摇摇头,“只要宁姚出剑,弹指就破碎。”
不太喜欢说话的魏晋,又补了一句,“何况咱们这位喝酒没输过的隐官大人,不会给正阳山这个机会了。”
余蕙亭心神震撼,“隐官?!”
魏晋讶异道:“你不知道?”
余蕙亭满脸委屈,咋个知道嘛。
魏晋不再言语,确实烦人,还是应该早点去剑气长城,找左先生请教剑术,才不会烦心。
吴提京先前隐匿在暗处,出剑极其果决,几乎是刘羡阳一去停剑阁,吴提京几乎与玉璞境的夏远翠同时出剑,
这位境界暂时只是金丹的年轻剑修,不但祭出了那把名为鸳鸯的本命飞剑,还将第二把拥有两种本命神通的飞剑,一并祭出。
两种神通,皆不讲理,即可帮助自己临时破境,又可以架起一座玄之又玄的长生桥。
先前吴提京等于是在自己和陶烟波和晏础三人之间,架起了虚无缥缈的一座长生桥,所以一旦谁遭遇某种致命伤,就都可以伤势均摊,最少再无性命之忧,对于剑修生死一线的问剑而言,这简直就是能够更改胜负生死的一记无理手。
不曾想,最终还是没成,给那刘羡阳继续登山去了。
吴提京抹了把脸,满脸血污,是鸳鸯飞剑的某种伤势反扑,这点轻伤,不伤大道根本,吴提京完全没当回事,真正担心的,是通过这把本命飞剑,瞧见了两个女子。
在刹那之间,吴提京好像冥冥之中神魂剥离,一个身处云海中,仰头望去,面对那条真龙的一双金黄眼眸,哪怕眯起眼睛,它,或者说她,那份浓厚气运在身的大道气息,依旧令人感到窒息。
另外一个自己,仿佛置身于一轮天上明月中,脚下是一座陌生天下,所见之人,是个面容、身形都极其清晰的圆脸女子,她倒是没生气,就是觉得好奇,眨了眨眼睛,似乎在询问你是谁啊。
所以吴提京几乎是出剑瞬间就已经收剑。
此次出剑,并来就违背本心,只是作为祖师堂谱牒修士,不得不为师门递出两剑,等到剑顶那边竹皇扬言要将白衣老猿从谱牒上边除名,吴提京失望至极,这种剑修,不配当自己的传道恩师。
去了趟茱萸峰,吴提京却没有找到那个带自己上山的田婉,他就留下一封书信,与她道谢一声,算是感谢田婉带自己登山修行。
再去了趟小孤山,见了苏稼一面,不知为何,总觉得熟悉,吴提京虽然性情孤僻,但是对于修行一事,却极有天赋,好像是与生俱来的,知道这是山上的某种夙愿和宿缘,与前生前世有些牵连,不过吴提京没觉得因为一个女子,自己的练剑一事,就可以拖泥带水。
最终这位才及冠年龄的天才剑修,干脆就悄然离开了正阳山,打算当个云水生涯的山泽野修去。
在哪里练剑不是练剑,竹皇传授剑术,吴提京本就没觉得有什么高妙处,一学就会,学成了都不觉得有何大裨益。
至于竹皇是否藏私,有那压箱底的上乘剑术尚未传授,吴提京对此根本无所谓,不学也罢。
吴提京身形化作一缕细微剑光,悄然而走。
突然停滞不前,因为吴提京敏锐察觉到前方一处树荫中,出现了一粒不同寻常的光亮,是绝对不该在这个时辰出现的月色。
白鹭渡那边,一个闲着也是闲着的圆脸姑娘,一边用芦苇拨水,一边随口询问道:“你是谁?去哪儿?”
吴提京现出身形,干脆利落道:“吴提京,准备出山游历。”
那个女子嗓音,只是哦了一声,就再无下文。
吴提京等了半天,结果那点月色消散后,就没有动静了。
可正当吴提京准备重新赶路的时候,又有些许月色凝聚在别处树荫中,“你干嘛发呆不动,我又不拦着你,无冤无仇的,不过得提醒一声,以后你就是出门在外的人了,千万别这么瞎出剑,亏得我不是剑修,对吧?”
吴提京不是什么疑神疑鬼的人,如果对方没这些话,吴提京说走也就走了,但是对方这番言语,越听越像是不打算善罢甘休的意思,由不得吴提京不屏气凝神,准备对方不依不饶的切磋一场,毕竟确实是对方占理,分生死胜负,吴提京都觉得在情理之中。吴提京略作思量,处处剑光直落,所有草木树荫、山石影子中,一处不落,皆有剑光搅碎凉荫。
最后一道剑光,更是一个有意无意的稍稍放缓,然后落在自己的影子中。
白鹭渡那边的赊月,疑惑道:“你是不是有病啊?剑修了不起啊?”
吴提京皱眉道:“你到底要不要拦我?”
赊月丢了手中那丛芦苇,起身气笑道:“事不过三,赶紧下山!”
吴提京再无犹豫,身形重新化作一抹剑光,离开正阳山。
宁姚察觉到赊月那边的情形,心声问道:“有事?”
圆脸姑娘赶紧摆手,哈哈笑道:“没事没事。”
宁姚说道:“有事就说,不用客气。”
赊月赶紧说道:“那必须啊。”
宁姚觉得这个赊月跟刘羡阳挺般配,都心大,还喜欢不见外。
早已撤出正阳山地界的云霞山老山主,一直在掌观山河,剑顶那边,许浑摔地那一幕,委实是瞧着触目惊心,老仙师抚须而叹,“金简,为师幸好听你的劝,不然就要步那清风城许浑的后尘了,我一个人的生死荣辱如何,不打紧,一旦连累云霞山,说不定就要前功尽弃,再无希望跻身宗字头,险之又险,幸甚幸甚。”
蔡金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她神色复杂,抬起手,揉了揉脖子。
昔年小巷中,她一个不小心,曾被一个陋巷少年以碎瓷抹杀。
在她活着离开骊珠洞天之后,机遇连连,先是出人意料地侥幸成功跻身金丹,开峰,成为云霞山祖师堂一员,然后以地仙修士身份,走了趟大骊朝廷开启的飞升台,得以破境跻身元婴境,山上山下,竟然都会被尊称一声老祖师了。而且在师门山头那边,有“观云海”一事,云海滔滔,云雾霞光尤为殊胜异常,蕴藉天地灵气,被誉为“天上尤物”,蔡金简又有一桩福缘,如今更是毫无悬念的云霞山下任山主,因为师父已经决此次观礼之后,就闭生死关,要么打破瓶颈跻身玉璞,要么兵解离世,不管如何,都要争一争宗字头衔,所以蔡金简,就会顺势接任山主一职。
短短不到三十年,蔡金简好似做梦一般。
只是她会经常想起一人,好像不愿少想,却又不敢多想。
那个来自大骊京城的礼部左侍郎,董湖站在渡船观景台那边,忧心忡忡,巡狩使曹枰一走,老人可就没了主心骨。
其实这位老侍郎,对刘羡阳,对陈平安,半点不陌生,恰恰相反,老人对那两个昔年的小镇少年,印象深刻。
当年他就是那个为朝廷走了一趟骊珠洞天的礼部官员,当时是右侍郎,负责对那座牌坊楼拓碑,如今不过是更换了一个字,从右变左,一年年的,就成了老侍郎,老人这一辈子,都算交待在了那座礼部衙门。早年担任过几年的大骊陪都吏部天官,不算升官,只是官场平调,算是由他这个老成持重的京城礼部老人,带一带那拨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免得太过激进,失了分寸。后来等到那个柳清风上任,他就让出了位置。等到战事落幕,董湖顺利得了个学士头衔,可惜不在六殿六阁之列。
老人对什么落魄山,泥瓶巷,可谓熟悉至极,当年第一次见到那两个少年,就在河边的铁匠铺子,尤其是陈平安,当年还只是个黑瘦少年,就已经靠那几袋子来之不易的金精铜钱,悄悄成了西边五座山头的主人,不过少年背着一箩筐泥土爬出井口的时候,大概是看到了一群陌生面孔的官老爷,当时有点懵,陋巷少年那会儿,很是憨厚淳朴啊。
所以完全可以说,位列大骊朝廷中枢的董老侍郎,是看着当年那个泥瓶巷少年,如何一步步通过几袋子金精铜钱买下山头,租借给圣人阮邛,又是如何与棋墩山魏檗结识,最终选择落魄山作为祖山,开山立派,有了牛角山渡口,之后年轻山主,就是数次远游,不断买下更多山头,招徕更多人物入山。
所以老人现在既忧心自己的处境,又有些许幸灾乐祸,当是拿来排忧解闷,苦中作乐了。
因为正阳山之前跻身宗字头,是另外那位共事多年的礼部同僚,负责主持仪式,而上次清风城,只是大骊陪都的一位礼部侍郎,照理说,等到落魄山跻身宗门,要么是陪都那边的礼部尚书出面,要么就该是他了,
结果落魄山那边,竟然无视大骊朝廷了,所以那个礼部右侍郎,曾经的门生,得喊他一声座师的小兔崽子,在酒桌上,没少拿这件事笑话自己。
董湖打算再等等看,等正阳山议事堂那边商量出个结果,等陈平安问剑完毕,再做决断。
至于大骊太后娘娘的某些暗示,以及上柱国袁氏的某些明示,可以当真,也可以不当真。
如果说北边邻居的那个北俱芦洲,是浩然九洲当中,最有资格目空一切的一个大洲,以及曾经南边的桐叶洲,是最窝里横、且底蕴深厚的那个,那么在那场大战之前,山河版图最小、最可怜宝瓶洲,就是个窝里都横不起来的小地方,山低,水浅,想要被别洲修士骂一句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都做不到。所以宝瓶洲是最不关心别洲山上风云、也最不被别洲修士当回事的。
当然今时不同往日,修道之人的眼光都高,口气都大了。
一座属于正阳山新峰之列的半山腰,一栋府邸高楼处,一长排的看客拥簇,男女老幼皆有,不过都是山上的谱牒仙师,此刻全在栏杆这边看热闹,有人冷笑不已,稍稍低声言语,说着一番公道话,说这个落魄山,不过是仗势凌人之辈,如此咄咄逼人的跋扈做派,哪怕一时风光,岂能长久?说不定等会儿,就要形势颠倒,被那正阳山祭出剑顶大阵,两道剑光一闪,什么年轻剑仙,哪怕不死,也会摔出一线峰。
一旁好友呵呵而笑,可不是,一个一个现身,都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货色,自报名号,当是饭堂子伙计,给咱们报菜名呢?
有人好奇询问,落魄山,北岳披云山边上,那处牛角山渡口附近,是不是有这么个山头?可那边已经有了魏山君的披云山,还有阮圣人的龙泉剑宗了啊?怎么还能容得下如此庞然大物的仙家山头?
有人附和点头,深以为然,说按照常理,那旧骊珠洞天坠地生根,降为福地品秩,支撑起一个剑道宗门,怎么都会该耗尽山水底蕴了。
大概是这么聊天没啥意思,立即有人继续先前的那个话题,笑着说这些来自落魄山的高人,不是剑仙,就是武夫宗师,不然就是些身负证道气象的山泽精怪大妖,反正全是些了不得的陆地神仙,还不许他们显摆显摆啊。
突然冷不丁有个人,说了句大煞风景的言语,提醒诸位还是要慎言。
一时间冷场不已,再无人开口说话,纷纷望向那个家伙,好像来自彩衣国附近的那座朦胧山?
朦胧山山主吕云岱,实在再不敢由着帮忙王八蛋信口开河了。
他娘的老子不是踩着狗屎,是踩中粪坑了。你们这么帮着正阳山仗义执言没问题,问题在于老子跟那个年轻剑仙有仇啊,更他娘的,当年老子的那座朦胧山,比正阳山更早挨了一场问剑!
况且吕云岱还察觉到了一丝视线,就是奔着自己来的,他先前之所以留着不走,就是觉得自己躲藏隐蔽,毫不显眼,跟正阳山狗咬狗,打生打死,双方死伤越多越好。结果好了,这帮脑子进水再给驴踢了的傻子,非要东扯西扯,就让自己被人盯上了,果不其然,怕什么来什么,一个心声在吕云岱心湖响起,“躲什么?如果没记错,你跟我家先生,是老朋友了?先生主动拜访过你们朦胧山祖师堂?”
吕云岱脸色惨白无色,憋了半天,颤声道:“能够被陈山主亲自问剑,是朦胧山荣幸之至,受宠若惊,受宠若惊了。”
其实远在别峰上空的崔东山,笑眯眯道:“看在你这么会说话的份上,就饶你半条命,至于你旁边的那些年兄年弟年姐妹,只要是开口说公道话的,你都帮忙记下来,而且接下来你就顺着那几个家伙的言语,继续闲聊下去。你们这一窝的小猪仔,养肥了过年杀。说话没大没小,行事没轻没重,做人没对没错,伸长脖子卯足劲嗷嗷叫,可是过不了年关的。”
梳水国一处山神庙,韦蔚带着两位神女,瞧着镜花水月,看得目不转睛,捧腹大笑,叫好不已,等到竹皇撤掉镜花水月,又开始大骂不已。
山清水秀处,宋雨烧与孙子孙媳妇,一起看着镜花水月,老人吃着火锅,只是笑着轻声一句,臭小子,出息了,不孬。
仙游县临近一座仙家山头,一个上了岁数的武馆老人,与那门派算是借看一场镜花水月,双拳紧握,轻放膝盖,白发苍苍的老人,腰杆挺直,好像忘了喝酒。
长春宫,大骊太后脸色阴沉似水。
其余两洲。
浮萍剑湖,郦采带着荣畅,隋景澄,陈李和高幼清这拨嫡传弟子,看得津津有味。
北边的大剑仙白裳,却没有离开远游宝瓶洲,笑言一句,今天这个山头,肯定觉得憋屈,说不定再过一两百年,就要觉得与有荣焉了。
大源王朝一个刚刚成为太子的少年,趴在桌上,盯着那幅镜花水月的山水画卷,啧啧道,我这师父,不但拳法无敌,剑术也无敌啊。
天君谢实喃喃自语,看样子,又要等着被问剑了?
清凉宗,那位女子宗主,单手托腮,只看画卷中的一人。
还有大泉王朝。
以及落魄山,曹晴朗,暖树,岑鸳机,元宝元来等等,都凑在了一起。
甚至包括中土神洲在内的诸多别洲,其实不少山巅门派,都在通过各种仙家手段,遥遥欣赏小小正阳山的这场庆典和问剑。
小孤山那边,只剩下一个苏稼,绝代佳人,幽居空谷,茕茕孑立,零落依草木。
于樾试探性以心声问道:“剑气长城的那个米裕?”
米裕疑惑道:“你是?”
这个公然宣称自己化名余倒悬的浩然剑修,难道是因为姓余的缘故,跟自己这个“余米”攀亲戚来了?
于樾哈哈笑道:“我是流霞洲蒲禾老儿的好哥们,他对米剑仙佩服得很,回了家乡,在酒桌上多有提及米剑仙,赞不绝口,尤其对米剑仙在战场上的出剑路数,极为推崇,相当敬佩。”
一口一个米剑仙?
米裕忍了又忍,看在对方算是自家人的份上,绷着脸色,保持微笑,点头道:“好说。”
于樾大概是觉得这么聊天,就对路了,继续爽朗笑道:“米剑仙,我真名于樾,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当然了,米剑仙是次席供奉,我才是一般供奉,比不了的。”
米裕都懒得废话了,只是点点头。
于樾眼见着自己暂时没有递剑的机会,就继续闲聊,没话找话,“看米剑仙这一身剑气,破境跻身仙人,指日可待。”
没完了是吧?
哦,你于樾先前自称玉璞境剑修,然后到了老子这边,就米剑仙了?还破境?
所以米裕忍不住骂道:“滚你娘的剑仙,剑仙剑仙你全家都是剑仙,老子就是个破烂玉璞境,一边凉快去!”
于樾尴尬不已,老子好不容易才憋出来的几句好话,你米裕怎么还骂人了呢。
只是也不生气,再难听的话,蒲禾都骂过,何况自己终究不曾去过剑气长城,被骂几句咋了,老剑修反而舒坦几分。
青雾峰那边,裴钱眯起眼,山上有些言语,嗓门大了点,当她耳聋吗?
崔东山在跟周首席唠嗑。
姜尚真笑道:“看来咱们桐叶洲下宗选址一事,不但会提前很多,也会顺利很多。”
就今天这么一闹,桐叶洲那边,谁还敢拦三阻四?
这次问剑正阳山,姜尚真可没任何出力,只是早先随口跟陈平安提了一嘴,说韦滢那小子,很看好朱荧王朝出身的剑修元白。
作为水到渠成、众望所归的落魄山首席供奉,姜尚真其实是很不介意卯足劲搭把手的,比如让那刘老成、刘志茂,无缘无故,就各自挑选一座山峰,大打出手,至于真境宗和玉圭宗最后如何收场,那是韦滢的事,你找姜老宗主去啊,反正跟我周肥无关。
至于李芙蕖,算了吧,她当那落魄山的记名客卿,当得姜尚真窝心不已,就她?当个记名的外门杂役就足够了。
其实他们是临时被喊来这边观礼的。
这就说明那位山主,是觉得下宗选址一事,有必要加快脚步了,而不是先前预想的步步为营,环环相扣。
看来中土文庙之行和一趟北俱芦洲,年轻山主改变了不少想法。
崔东山使劲旋转两只雪白袖子,嘿嘿笑道:“也就是我为人厚道,做事讲究,不然把田姐姐遛出来走一遭,都能让竹皇宗主自己把一对眼招子抠出来,摔地上踩几脚,才觉得自己眼瞎得天经地义。”
姜尚真点头道:“必须厚道,极其讲究了,毕竟咱们落魄山的门风,就摆在那里。”
姜尚真突然说道:“崔老弟,我们现在就可以考虑一百年之后的事情了。比如如今再传弟子的亲传、再传,他们以后的下山历练。会不会一个不小心,其中就有类似正阳山剑修这样的存在,山上不是,山下就一定不是吗?”
见崔东山不说话,但是神色严肃。
姜尚真笑道:“想什么呢?这种问题,不至于让你这么为难吧?”
崔东山说道“我在想,以后咱们订购其它门派的山水邸报,是勤俭持家,山头上拢共只买一份,还是反正人人财大气粗,各买各的,人手一份。”
姜尚真一开始是想笑,但是越想就越笑不出来。
崔东山笑道,“如何?是不是发现这种小事,才是真正的问题?”
姜尚真好奇道:“有答案了?”
“有。”
“何解?”
“看先生的意思。”
姜尚真这次是真的哑然失笑,朝远处的白衣少年,竖起大拇指,好个得意弟子。
姜尚真学那年轻山主,双手笼袖,不知道今天自己能否做点什么,不然怎么坐稳首席供奉的交椅?
凡夫俗子,秉烛夜游者,风雨飘摇,道路泥泞,最需要什么,不是草鞋,而是一把雨伞。
崔东山转过头,发现身边额头渗出汗水的小姑娘,神色认真,不知不觉,皱着两条微黄疏淡的眉毛。
崔东山眼神温柔,笑道:“小米粒,咋了,想家啦?”
黑衣小姑娘哈哈一笑,扯了扯大白鹅的袖子,使劲攥着手中行山杖,小米粒板着脸,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比洞府境更高些,却悄悄与崔东山说道:“小师兄,我有点紧张唉。”
崔东山赶紧将周首席晾在一边,与小米粒笑道:“紧张什么,有小师兄在,还有大师姐在,再说了,又不需要你打架,咱们落魄山的右护法大人,对付这帮小喽啰,大材小用了不是?等会儿,你就拿着行山杖,只负责调兵遣将,指哪儿打哪儿,别的不说,反正我跟周首席,只听你的排兵布阵。”
小米粒挠挠脸,“可我也没看过兵书啊。”
崔东山伸手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结果被她抬手挪开,崔东山再放在她脑袋上,又被她拍掉,等他再伸手,小米粒转头瞪眼道:“嘛呢嘛呢,小心我凶你啊!”
崔东山这才笑着收起手。
那个被留在山中的清风城许氏妇人,先前仰头望去,盯着那个狐国之主,妇人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心中念念有词,沛湘你这个婊子养的,今天竟然还有脸抛头露面?怎么,是勾搭上了那个掌柜颜放,还是偷偷爬上了那个泥腿子贱种的大床?是谁勾引的谁?!
远在白鹭渡那边的宁姚,一挑眉头,因为察觉到了那位妇人的心声。
除了一线峰山顶那头搬山猿,宁姚其实都没怎么在意上心,反倒是落魄山的这边自己人,剑修隋右边,狐国狐魅沛湘,宁姚都有轻描淡写的视线,一扫而过。然后就又注意到了许氏妇人这边。
于是宁姚就真的“各凭喜好行事”了,许氏妇人刚刚与许浑一起登船,渡船刚刚离开峰头,顷刻间,一条仙家渡船,好像碎成千万片。
没有任何剑光,剑气,剑意。
而且渡船众人,没有察觉到任何气机涟漪,丝毫异样。
宁姚只与那个妇人心声言语一句,“管住嘴,别找死。”
之后宁姚要比风雪庙魏晋,更早发现陈平安要出剑的迹象。
然后她忍住笑。
当着一位搬山老祖的面搬它的山?
这种事情,也就他想得到,做得出了。
山脚的一袭青衫,只等了半炷香光阴,就一剑挑高正阳山祖山数丈,然后剑阵落在剑顶,砸烂了那座祖师堂。
惊天动地的异象过后,山巅尘土飞扬,又渐渐飘散,恢复清明。
一线峰寂静无声。
正阳山新旧诸峰,更是但凡有修士处,皆落针可闻。
陈平安收剑归鞘后,微笑道:“只算问剑一半,你们还有半炷香,可以继续议事。”
一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的陶烟波,心颤不已。
女子剑修陶紫,她没有留在停剑阁,而是去了剑顶,她想要略尽绵薄之力,为袁爷爷鼓气。
白衣老猿双臂环胸,瞥了眼那个看着长大的女子,从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再变成一个即将出嫁的漂亮女子。
当这位护山供奉看到了她眼中的那抹熟悉神色后,袁真页终于开始有一丝痛心。
陶紫脸上闪过愧疚神色,她迅速转过头,好像不敢正视白衣老猿,只是她又极快转回头,满脸的天真无邪,眼神看似清澈坚定。
白衣老猿有些茫然,看了眼那座祖师堂废墟,最后看了眼那个长大了的秋令山女子。
这就是正阳山吗?
山脚那边,众人只见那个青衫剑仙,竟是摘下了背后长剑,随手一丢,剑鞘插入牌坊楼中。
陈平安卷起袖子,一手负后,一手朝山顶递出手掌,“老畜生,来,趁着还是正阳山的护山供奉,下山试试看,打死我。”
这番言语,已经足够狂妄。
不曾想之后一句言语,更是让人目瞪口呆。
山门外的一袭青衫,意气风发,眉眼飞扬若年少一步跨河的少年,“半炷香之内,老子不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