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二章 时来天地皆同力

烽火戏诸侯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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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主暂时不在的一座落魄山,如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关于这个说法,落魄山就没有了。世道不好,偏不当那与白云青山结伴的神仙隐士,人人下山去。只不过暂时尚未全部水落石出,刘十六对此不着急。何况有那小师弟的选择,那些所作所为,作为师兄,已经无法苛求更多。

    所以他这个当山主师兄的落魄山外人,对此山印象,越来越好。

    但是刘十六心中有一个大疑惑,先前重逢的那个她,到底是昔年跟随那个至高存在,一起征伐八方的剑侍,也就是后世所谓的仙剑之灵?还是她根本就是那剑侍的真正主人,只不过她故意换了一副面容,有心欺瞒后世人?因为在刘十六看来,剑侍或者说剑灵,并不存在,最少也不是什么完整的存在。

    他问了,可惜她没有给出答案。

    她一如既往的眼神冷漠,甚至都不屑给一种不屑神色。

    米裕今天没有陪着小米粒巡山,而是去往那台阶顶部,找到了坐在地上的刘十六。

    米裕坐在一旁,说道:“有刘先生在落魄山头,我就放心了。”

    米裕打算仗剑走一趟老龙城。

    所以米裕摘下腰间那枚养剑葫“濠梁”,笑道:“我不是求死去的,不过以防万一,有劳刘先生交给长命道友。我自己就不去骑龙巷碰一鼻子灰了。”

    刘十六摇头道:“我不会待太久。”

    突然想起一事,是那杨家药铺那个存在,落魄山又与披云山相邻,再加上龙泉剑宗的那名女子。

    刘十六便改了主意,“剑仙多加小心。我南下之时,到了老龙城那边,就当为你多出些拳,到时候你再返回落魄山。”

    米裕有些无奈,被刘十六敬称为“剑仙”,怎么像是骂人啊。

    米裕更无奈的事情,是自己不得不再一次开口提醒,“我姓米。”

    哪怕喊我米剑仙也稍微亲近几分不是?

    刘十六爽朗笑道:“好的,米剑仙。”

    米裕于是放宽心,望向远方山外风光,笑道:“那我就厚着脸皮承情了,在那老龙城战场,会每天掐着手指头等着先生到来。”

    刘十六没来由想起那个梦中练剑的年轻人。

    汉子愈发忧心忡忡,小师弟身边之人,脸皮似乎都不薄啊,熟人之间,言语不见外是好事,可这般太不见外的,不多见吧?

    按照先生的说法,小师弟的性情,那是温良恭俭让一个字不落下的,最能够恪守礼数,人少时我心自由,人多时反而更慎独,为人追求醇儒境,学问在往大儒去,处事有那豪杰风采……

    先生言语,在昔年他们四个求学时,从来有的放矢,绝不会虚夸弟子,就像当年,面对外界对文圣一脉三弟子如潮水般的赞誉,先生只说我家小齐学问还行吧,离着真圣贤还早呢,你们这些老家伙莫要拔苗助长啊。

    会说崔瀺的字凑合凑合,下棋一般一般,你看都没能赢过白帝城城主嘛。

    说左右的剑术学得晚了,之所以有些本事,那是侥幸侥幸,连剑仙胚子都不算的家伙,能有多大出息,是不是这个理儿?

    左师兄闯祸后,先生就更有说头了。你们辈分高,跟个晚辈生什么气,犯不着犯不着,我回去就收拾他,左右!还瞪眼做啥,不懂半点礼数,快,快给前辈们道歉,诚心些,头低下些……

    米裕有些心中了然,只是也懒得亡羊补牢,容易适得其反。

    身边这位身材高大异常的刘先生,只是看着个高憨厚,却绝对不能视为什么没心眼的。

    米裕虽然是土生土长的剑气长城剑修,到底是见过好些君子贤人的,所以没脸说那些剑气长城的某些怪话,比如“远看是阿良,近看是隐官”之类的。

    虽说在家乡,吵架怪话一事,隐官大人只要与人当面,无论是在避暑行宫内外的剑气长城,还是在那春幡斋里外的倒悬山,就从来没输过。可也管不住别人私底下的嚼舌头不是?

    再者那些酒铺、赌庄的无数托儿,明面上骂起那个私底下负责送钱的二掌柜,好像比谁都凶。

    毕竟刘十六是隐官大人的师兄,有些事,米裕一个文脉外人,说了真不合适。

    米裕要是真傻,还是那个能够惹下情债无数的米剑仙?

    刘十六说道:“你应该猜得出来,我是妖族出身。”

    米裕点点头,“见得多了,再难奇怪。”

    谈及此事,米裕很剑仙。

    刘十六不再言语。

    只见落魄山上,一个蹦蹦跳跳的黑衣小姑娘,先陪着暖树姐姐一起打扫过了霁色峰祖师堂,然后独自巡山喽,她今儿心情不错,大概是认识了新朋友的缘故,跑得没那么飞快飞快,她这会儿正在欢快喊着一个小姑娘,坐在水中央唉。身穿红衣裳,撑船不划桨呦。大个儿猜不出是个啥嘞……小小红坛子,装满红饺子。大个儿知不得,还是挠头唉……

    刘十六双手覆在膝盖上,“剑仙,我就不送了。以后老龙城重逢,你我饮酒过后,一样不为我送行。”

    米裕苦笑道:“姓米。”

    他然后展颜一笑,“小暖树和小米粒,刘先生千万千万多护着点。”

    “剑仙只管放心,有我在,没有什么万一。”

    刘十六的这个承诺,说得无比云淡风轻。

    他然后笑着伸手拍在米裕肩头,“你人不错!”

    米裕再不计较那个没有米字的剑仙称呼,计较多少次也没用的样子啊。

    一袭青衫的剑仙笑着潇洒起身,与刘十六重重一抱拳,随后御剑远游,瞬间化虹远去南方,因为担心小米粒瞧见了伤心,早知道早伤心,晚知道就晚些伤心,米裕便刻意收敛了气息和御剑景象,剑光只是一闪而逝。

    只是米裕当下还不知道,刘十六的“人不错”,是怎么个评价。

    先前刘十六与刘羡阳,谈及自己的好友白也。

    就是那“好友白也,剑术不错”……

    刘十六继续耐着性子,等着天幕重开。

    山君魏檗很仗义,他这个当山主师兄的,总要帮着小师弟换上一些人情的。

    不然自己没脸再见先生。

    刘十六突然笑了起来,“小师弟你这儿,确实太过藏拙,是不是已经给很多人瞧不起了?”

    披云山那几场夜游宴,落魄山大管家朱敛,以及御江出身的陈灵均,都是露过面的。至于那会儿的裴钱,陈暖树和周米粒,去了披云山,却躲得远远的,凑热闹而已,在谱牒仙师、大小城隍、山水神祇扎堆的夜游宴上,三个小丫头,并不惹人注意。

    北岳地界,对紧随龙泉剑宗之后开山立派的落魄山,印象还算深刻,除了年轻山主出身骊珠洞天陋巷之外,更多还是因为北岳大山君魏檗对落魄山的青眼相加,太惹人羡慕嫉妒。在这之外,落魄山与龙泉剑宗的关系不俗,也很让人津津乐道,因为龙泉剑宗与落魄山租借了三座山头,这是公认的事实。关键是更传闻那个发迹于市井底层的年轻山主,在早年发迹前,与圣人独女阮秀,好像比较投缘,此事流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加上圣人阮邛与那独女阮秀,好像都没正儿八经否认过此事,这就很值得玩味了嘛。

    正是攀附上了阮邛,之后又得了魏檗的庇护,落魄山那个藏头藏尾从不现身的陈姓年轻人,才得以一飞冲天,迅猛崛起,成为旧大骊版图上,一个不容小觑的仙家山头。

    坐拥半座牛角山渡口,占据所有包袱斋遗留下来的建筑产业,同时与从书简湖搬来的珠钗岛结盟,那位金丹女仙刘重润,甚至亲自担任龙舟“翻墨”的渡船管事。

    只可惜这落魄山,是个空架子,一直没有能够拿得出手的门面修士。

    听说那个叫陈平安的年轻人,还是个纯粹武夫,连修道之人都不算。

    地盘不小,人却太少。作为昔年骊珠洞天千里山河的最大地主,却始终没有一位定海神针的拔尖人物。

    这二十多年,一直躲在披云山和龙泉剑宗的大树凉荫中,犹抱琵琶半遮面。

    被外人轻视小觑,似乎理所当然。

    刘十六笑了起来,因为有个黑衣小姑娘沿着台阶,一路飞快跑到了山顶,停步后故意气喘吁吁。

    刘十六个子太高,坐着就能够轻轻拍打小米粒的后背。

    周米粒坐在一旁,问道:“嗑瓜子不?”

    刘十六摇摇头。

    周米粒叹了口气,“那我也不嗑了。”

    陪着大个子坐了许久,周米粒说去看个朋友去,告辞一声,又跑了。

    拿出三小袋子瓜子,轻轻喊着魏山君魏山君。

    魏檗现身于山神祠庙附近,接过三袋子瓜子,笑道:“是要去黄湖山水边,还是灰蒙山青泥坡?”

    周米粒今天有些愧疚神色,将绿竹杖和金色小扁担搂在一起,伸出一只手掌,说道:“魏山君,我晓得你要忙大事,今儿是最后一次了,我保证!”

    魏檗将瓜子收入袖中,笑道:“暂时无事,右护法无需如此。真要有事,你喊了也无用,所以有事无事,你在落魄山喊一喊,都是无所谓的。”

    周米粒摇头道:“说了最后一次麻烦魏山君,可不能不作数。今儿我去黄湖山,探望泓下姐姐。”

    魏檗只好点头,将小姑娘“丢往”黄湖山水畔。

    那头大蟒,化名黄衫女,真名佛松,但是唯独在周米粒这边,却喜欢自称“泓下”。

    周米粒放下扁担竹杖,像以往那般,都需要深呼吸几口气,这才能够壮起胆子,趴在水边,小姑娘将脑袋探入水中,瞪大眼睛。

    好久之后,也没能瞧见泓下姐姐。

    一袭鹅黄衣衫的泓下,其实笑吟吟站在了岸上,蹲在周米粒身边,轻轻拍了拍她脑袋。

    可怜小米粒吓得整个人钻入水中,双手胡乱扑腾,瞬间在水底远去数十丈。

    泓下一时间有些愧疚。

    片刻之后,探出脑袋,先是急得哭花了眼,因为家当都留在了岸上,只是小姑娘很快咧嘴,哈哈大笑。

    她在这儿,咧嘴簸箕大,都没人管哩。

    周米粒一个蹦跳出水面,大摇大摆踏波而行,蹲下身,拍了拍扁担竹杖,一本正经安慰道:“莫怕莫怕,我逗你们玩的。”

    泓下想了想,还是没有跟周米粒询问落魄山上,那股似有似无的恐怖气息。

    涉及大道,天大事情,更不该将小姑娘拽进来。

    所以泓下只是笑道:“今儿要与我说哪个江湖故事?”

    周米粒嘿嘿笑着,“欸乃一声山水绿。晓不得,听过么?”

    泓下笑道:“听说过。”

    周米粒愣了愣,完蛋,今儿没能开门大吉。

    泓下突然心有大怖,那个让她根本不敢有半点走江心思的罪魁祸首,第一次莅临黄湖山。

    龙泉剑宗,女子阮秀。

    这可是一位好似“飞升”去往宝瓶洲天幕,亲手打杀过一尊远古神灵的存在。

    所幸还有个被蒙在鼓里的周米粒,瞧见了可亲可爱极了的秀秀姐,使劲挥手道:“秀秀姐,吃瓜子喽!”

    阮秀笑眯眯,缓缓走到小米粒身边,弯腰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接过她的一大捧瓜子。

    阮秀斜眼瞥了眼那战战兢兢的泓下,以心声问道:“你就是这么当的落魄山一份子,只会混吃等死?还不离湖出山去走江,要打算等我先死了再说?”

    泓下脸色惨白。

    她哪敢有这等心思。

    真是要冤枉死她了。

    阮秀说道:“在我离开后,你立即滚去走江。”

    泓下牙齿打颤,只能轻轻点头。

    事实上,她都不确定自己是否当真点头。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看了看嗑瓜子的秀秀姐,再瞧了瞧泓下姐姐,轻声问道:“秀秀姐,怎么泓下姐姐好像有些怕你啊。”

    阮秀笑道:“胆子小呗。比米粒还小。”

    周米粒本来想要笑,只是秀秀姐在说泓下姐姐,她就没笑,还不忘伸手在身前,朝泓下姐姐偷偷摆手,示意没有的没有的。

    阮秀说道:“咱们去神秀山那边玩去?”

    周米粒为难道:“我刚到这会儿,还没跟泓下姐姐聊几句话呢。”

    阮秀说道:“那你们先聊,我坐一旁。”

    最后黑衣小姑娘坐中间。

    泓下岂敢坐在阮秀身旁?

    阮秀在听过一个关于哑巴湖的故事后,摊开帕巾,捻起一块糕点,递给小米粒。

    周米粒立即懂了,摇头晃脑先吃糕点。

    然后讲个关于好人山主的江湖故事!

    多得很,她有一大箩筐哩。

    像上次她说陈好人与自己偶遇山精,吟诗不成,结果给它们撵出洞府,秀秀姐就可开心了,周米粒是第一次见她那么笑呢。

    那会儿的秀秀姐,从真好看,变成了最好看。

    ————

    杨家铺子。请来刘十六,帮忙护阵。

    杨老头还喊来了阮秀。

    刘十六是当真有些无奈了。

    先前不碰头,也就罢了,这会儿面对面,确实古怪。

    何况还要再加上那个当年双方大有渊源、却由于大道歧路最终不太对付的“李柳”。

    小师弟长大的这地儿,怎么回事?

    杨老头将那老烟杆别在腰间,

    杨老头突然望向阮秀,摘下烟杆,说道:“给你吧,帮忙转交给他。”

    阮秀点头,接过杨老头抛过来的老烟杆。

    刘十六顿时眼睛一亮,有些笑意。

    当年他们文圣一脉,刘十六的三位师兄弟,哪个不是人中龙凤,偏偏个个好似守身如玉,其实爱慕三人的女子,山上山下,何曾少了?不敢说多如过江之鲫,确实也是不少的。

    可惜大师兄崔瀺是因为心无旁骛,志向高远,对待女子,虽然历来不会刻意冷落排斥,却至多待之以礼罢了。

    师兄左右是觉得女子好烦人,喜欢我做什么?你们喜欢崔瀺或是齐静春去。

    小齐则是根本不开窍。

    在刘十六和阮秀之后,山君魏檗也被喊来,这位北岳地主,神色凝重。

    魏山君与施展了障眼法的刘十六站在一旁,前些时日,偶有问询,魏檗都对外宣称,是自家披云山的中土故友。

    至于有无人相信,魏檗不去管了。

    反正又不是与外人说自己再也不举办夜游宴了。

    魏檗问道:“是否需要晚辈运转山河?”

    杨老头摇摇头,“神通一事,我略懂一二。”

    魏檗哑然。

    刘十六笑了笑。这个昔年不苟言笑的老头儿,越来越会聊天了。

    人间万年没白住。

    刹那之间,整座北岳地界,落在修道之人眼中,皆是一片白雾茫茫。至于凡夫俗子,则毫无察觉。

    今天是个万年以来皆未有过的大日子。

    因为这个苦守人间万年、要为神道续香火的杨老头。

    要以远古青童天君的真身,在人间重开飞升台。

    依旧不见杨老头如何运转神通,那些悄然赶赴龙州各处的地仙修士,便一瞬间仿佛置身于一座高台之上。

    太过诡谲,以至于不少元婴、金丹修士,都面面相觑,不过很快就平稳心神,纷纷稳住道心。

    高台之上,有久居山中的老人,有天资卓绝的山上年轻人。

    这一大拨宝瓶洲金丹、元婴地仙修士,先前得到大骊刑部密令,内容很惊世骇俗,密信的末尾,则措辞极为严厉,要他们不许对外泄露半字,只许秘密赶赴大骊龙州地界。

    神诰宗的道士,真武山和风雪庙的兵家修士,云林姜氏庶子姜筠,正阳山的两位老剑修,也有元婴瓶颈的清风城许氏家主……

    龙泉剑宗大弟子董谷,谢灵。落魄山金丹瓶颈剑修崔嵬,云霞山金丹修士蔡金简……

    还有一位故地重游龙州的风雷园剑修,刘灞桥。

    园主黄河,即便得到了大骊旨意,竟是直接舍了这桩大道福缘不要,只让刘灞桥启程赶路,与这师弟,只说我黄河此生练剑,一人一剑,不受师父之外的他人半点恩惠。

    刘灞桥劝了几句,黄河最后与刘灞桥说了一句“很李抟景、也很黄河自己”的言语,你资质逊色于我,此后百千年,我要专心练剑,你这个新任园主要是境界太低,丢的是师父和风雷园的脸,你没资格与我讨价还价,所以赶紧滚去大骊龙州。

    先前正阳山祖师堂嫡传剑修元白,问剑风雷园园主黄河。元白祭出本命飞剑玉石,玉石俱焚的那个“玉石”。

    使得黄河虽未跌境到金丹,但是大道受损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即便如此,只要来到这大骊龙州,就有望恢复元婴圆满,甚至以黄河资质,说不定都能够就此跻身上五境。

    可黄河依旧不愿来此。

    玉圭宗的下宗真境宗,刚刚打破龙门境瓶颈的剑修隋右边在内,总计三人。

    大乱之世,会有那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山河陆沉。

    亦会有那无数豪杰、枭雄趁势而起,应运而生,各显风流。

    在药铺后院,刘十六说道:“我先去天幕待着好了,省得手忙脚乱,待客不周。在门口迎客,比较有诚意。”

    阮秀刚刚吃完糕点,拍手说道:“同理。”

    杨老头点点头。

    ————

    大骊国师,儒生崔瀺,手托白玉京,神人尸坐于天。

    崔瀺轻吐一字。

    “斩”。

    一洲大地,崔瀺目光所及,剑光所至。

    瞬间斩落一位仙人境大妖的头颅。

    五岳地界,一切辖境山河,所有远离战火的大骊藩属州郡县城内,设置一处处遥遥祭祀五岳的众多香炉,地方文武官员胥吏,带头率领百姓日夜敬香。各地城隍和佐吏、文武英灵、山水神祇,则负责勘验、称量一股股精粹香火的分量,上报各国礼部衙门,再按时呈交给大骊礼部、书院汇总。

    小小宝瓶洲,一时间涌现出了数以万计的步虚词、游仙诗,被誉为五岳诗,最终筛选出百首,编撰成册,分发给一洲大小书院、乡野学塾,以歌谣方式让各地稚童去满大街唱诵。

    五岳大山君,再将源源不断涌入大岳的精粹香火,截留一半,用以维持巍峨巨大的金身法相,其余两成赠予储君之山,剩余三成,分发给众多辖境内的山水神祠,反过来反哺各大藩属国的山河气运,涨国运,延国祚,最终增加国势,再一次反哺大骊王朝和一洲大势风水。

    那桐叶洲,是皇帝都跑,地仙也逃。

    可这宝瓶洲,竟然连那大街小巷、村野乡下的小小稚童,都在他们自己懵懂不知真意的一声声吟唱中,能够为一洲大势的稳固,默默出力,点点滴滴,积水成江河,积土成山岳。

    大骊已经更改律法,准许各藩属国选出两位或者四位英灵,从京城到城池再到乡野,在所有门扉上张贴“自家”门神,重塑金身,庇护地方,不受流窜妖族的那类零星侵袭,联手各地仙家修士、国姓供奉,合力布局,防止妖族扰乱民心,为祸一方。

    离着宝瓶洲中部那崔瀺法相有些远的别处山巅,十数人一同俯瞰山河。

    是那位身为商家开山祖师的范先生,领着一拨陆陆续续赶来宝瓶洲的历代商家祖师。

    相貌并不年迈的商家老祖,在崔瀺出剑之后,收回视线,感慨道:“远水去见远山。故人留下故事。”

    只是稍稍感怀世事之后,这位“范先生”便转入正题,微笑道:“诸位,都说水随山转,天下水脉流动不定,唯有山岳不可动。当真只有水动山不动?”

    一位随侍多年的老者,笑道:“钱不够嘛。”

    此人正是那个围杀过阿良又能跑掉的山上高手,还乐呵呵给自己取了个绰号,号称“半绝顶”。

    这群在天下九洲皆富可敌国的商家大佬,听闻此语,顿时个个爽朗大笑。

    他们确实什么都不多,就是钱多。

    商家先前就已经出了大一笔钱,搬迁内陆山脉去往沿海,打造成关隘,或者将一些对大骊骑军比较碍事的沿海山脉,迁往内陆,作为一条条“看似天然形成、实则后天造就”的雄伟战线!

    接下来还要出更多钱!神仙钱,谷雨钱!

    雪花钱小暑钱?自然一颗都无,太寒酸!

    总之,商家要保证能够让宝瓶洲那些骑军不够的藩属兵马,能够据守关隘。

    更要腾出地盘来,让大骊那支所向披靡的铁骑,能够肆意驰骋广袤平原上。

    范先生微笑道:“各位,忙去,撒钱一洲。”

    一个个谨遵老祖法旨,身形随风消散天地间。

    老龙城战场之上,先前有那数位神灵现身降世,势不可挡。

    那马苦玄,不过是回了一趟宝瓶洲兵家祖庭之一的真武山,等他返回老龙城没多久,就遇到天外神灵从天上大门,落地做客宝瓶洲。

    作为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马苦玄,竟是同样敕令十数尊远古神灵,作为还礼,攻伐天上。

    更有南岳大山君,唯一一位女子山君的范峻茂,金身法相高达千丈,她手持一轮远古大月“真相”的部分月魄,是那桂夫人秘密赠送,在范峻茂手中,弧月如弓,拉如满月,分别以精粹日月之光,作为弓弦和箭矢。

    当一箭激射而出,不管是去往天幕射杀远古神灵,还是去往海上射杀大妖,皆有惊天动地之威势。

    老龙城临海的那座登龙台上,有女子稚圭,她那一双金色眼眸,死死盯住一头位于海上极远处的王座大妖。

    对方也在与稚圭对视。

    稚圭扯了扯嘴角,缓缓抬起一手,朝那绯妃做了一个拧断脖颈的手势。

    ————

    书简湖。

    一位高冠博带的清雅老人,站在一处岛屿水畔。

    真境宗宗主韦滢心有所动,却没有擅自以掌观山河的神通窥探远处。

    成百上千的古怪英灵,无一例外,皆是百年千年后,犹然能够保持一点真灵不散的冤屈阴灵,纷纷涌出湖面,现身后重返人间。

    他们生前皆是书简湖这野修如云、无法无天之地,历史上众多的横死暴毙之徒,死后冤魂不散,有些是无辜之辈,有些是罪有应得,有些是罪不至死依旧枉死在此,然后一位位聚集在老人身边,睁眼看着那书简湖的阳间地界,年复一年的人心依旧,年复一年的生死不定,强者肆意打杀弱者,弱者死也不知真正错在何处,大概只觉得是自己修为太低,仅此而已。

    最后,所有的阴灵鬼物,难免有共同的疑惑,湖底与岸上,到底哪个才是阳间,哪个才是阴间?

    最终有一个形神枯槁的外乡年轻人,来到此地,为无数死后徘徊不去的阴灵鬼物,为它们心中一问,作上一答。

    顾璨滥杀,是错的,他不杀顾璨,也是错的,书简湖的这种风俗,再过一千年一万年,都是错的。有些行事之错,和心中难受,一定让人难受一辈子。

    因为天地间,错的,就是错的。所以有错,就要改错。历来如此,便对吗?难道要让千百后的后世人,还一直有此问?当然不对,自然不行。

    同样给出了一个个答案的,是那些与年轻人一一道别的枉死鬼物。

    是他们与那个年轻人一起,给了书简湖一个答复,一个依旧会充满伤感和遗憾的答案。

    “姓陈的,瘦竹竿似的,以后还怎么找媳妇,以后离开了这鬼地方,一定要记得顿顿大鱼大肉,多吃几碗饭!真不是老子吹牛,厨艺极好,是出了名的一锅乱炖能让佛跳墙,哈哈,可惜你小子没这口福。”

    “陈平安,悠着点,咱们可别太早重逢了。还有啊,你这个本事稀烂的账房先生,记得有事没事,就使劲扇那顾璨几个耳光解解闷。你摊上顾璨这么个王八蛋,算你倒了八辈子的霉。以后少管闲事,不值当。”

    “陈先生,我还是觉得世道没有太美好,可……好像还有一点希望在。那我走了啊,陈先生保重。”

    那些年里,刚刚不是少年没几年的外乡人,会微笑着与他们挥手作别,会沙哑开口说一句珍重,说不出话的时候,就会伸手握拳轻敲心口,或者是双手抱拳告别。

    只在那些鬼物消散后,年轻人就都会愈发沉默。

    老人除了认可那个年轻人的自讨麻烦和弥补举措,更欣慰那些带着各自遗憾、却有不至于彻底绝望的一场场离别。

    老人收起思绪,笑道:“你们既然还能秉持一点灵光不散,就说明你们还不至于麻木,才会被我拘押在此,不得解脱,此次魂魄彻底消散,我替你们攒些阴德,有过错抵消过错,有福报积攒福报。”

    老人如口含天宪,那些阴物如获大赦,从那英灵,宛如化作一尊尊金身水神。

    在这之前,便有大骊早早铺设出一条陆路神道,让这些湖水正神一般的英灵存在,去往宝瓶洲中部那条齐渎。

    老人又笑道:“天下水裔山鬼皆吾友,是也不是?”

    老人自问自答道:“不是也是!”

    一洲大小山脉、山峰山头,皆有无数山鬼蓦然凝聚身形。

    老人一手托起,“上天垂象。”

    一洲四面八方的沿海各地,总计有二十四座山头,有一位白衣少年,事先埋藏好了二十四枚竹简。

    山鬼队伍,浩浩荡荡,如那史无前例的阴兵过境,一同御风去往那二十四座山头。

    老人最后去往青峡岛渡口处,站在那里,低头望去。

    那天年轻人疲惫熟睡过去后,阮秀,钟魁,都曾来此探望躺在地上鼾声如雷的年轻人。

    其实不止他们两位就是了。

    老人笑了起来,好一个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老人再抬头,只见这宝瓶洲,是没有什么三垣四象大阵,但是却有这座更加恢弘、更契大道的二十四天时大阵。

    大阵顺天时循环绵延,庇护一洲无缺漏。

    一位托钵云游的中年面容苦行僧,曾在这一洲之地云游四方,年复一年。

    他佛唱一声。

    双脚昔年所及之处,大地之上,市井之间,山上水边,热闹处僻静处,出现了一朵朵莲花。

    最终一洲山河,宝瓶洲宝瓶洲,恰似那一只人间某处书案上的清供花瓶,在花瓶之内,开出了一大朵金色莲花。

    十二艘大如山岳的剑舟,置身于战场第一线之后,悬空于老龙城后方。

    有密密麻麻的兵家力士以秘法擂鼓壮声势,为剑舟飞剑添加一份玄之又玄的天时。

    飞剑之上,早有那符箓派修士殚精竭虑,不惜神仙钱与灵气,为每一把飞剑篆刻云纹秘录。

    一时间飞剑攒簇密如暴雨,去往海上攻城的妖族大军之中。

    浩然天下版图最小的宝瓶洲,却是大战至今,唯一一个不但守势稳固、犹有余力与那蛮荒天下展开壮阔对攻的一个洲。

    藩王宋集薪既没有镇守宝瓶洲中部的那座大骊陪都,甚至没有将藩邸搬去相对安稳的南岳山头,始终身在老龙城,与两位大骊武官最高品阶的巡狩使曹枰和苏高山,一同作为南方战场的主心骨之一。只不过两位大将军不会身在城内,而是在老龙城之后的大地之上,马蹄阵阵,严阵以待。

    而早已不是那泥瓶巷少年贵公子的大骊“宋睦”,此刻双拳紧握,两眼发红,大战绵延已经一年之久,藩王没有丝毫退缩之意,听闻蛮荒天下曾以数万剑修与剑气长城问剑。

    宋集薪站在藩邸高楼顶层,双手按住栏杆,手背青筋暴露,怒笑道:“来!与我大骊再问剑一场!”

    一位来自观湖书院的君子,到了老龙城后,临行之前,与书院山长的先生作揖拜别,他要去往战场第一线。

    君子手持玉瓷瓶,晶莹剔透,好似装满了震雷与闪电,宛如一座小雷池。

    实则瓶中雷电,皆是一身学问道法细微显化的一个个圣贤书文字。

    在与先生道别之后,私底下他与一位年轻且同乡的书院晚辈,笑言一句。

    明年故乡花开,替我多看几眼。

    一位与他学问事上有过争执、甚至措辞激烈的书院儒生,刚好与他同行去往战场。

    原来读书人的学问之争,就真的只是君子之争。

    是同道中人。

    君子贤人,两人相视一笑,只在不言中。

    老龙城苻家首席供奉,一位曾在登龙台附近结茅修行多年的老剑修,与孙家一位樵夫模样的供奉,结伴而行,各自与两位家主请辞,一同赶赴战场最凶险处。

    两人御风之时,那个也曾读过圣贤书、却未能成为书院子弟的孙家供奉,微微笑道: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我心世道千泥万泞又何妨,那也不是你们这些畜生可以闯门而入的理由。”

    那个老剑修笑道:“文绉绉,酸溜溜,我说不来,我就顺着你的说法,来一句粗鄙话,当是遗言好了。要过此路,要入家门,得我先死。”

    一位原本已经安然离开桐叶洲的老修士,一个曾经与外乡年轻人和姜尚真做过一桩大买卖的老元婴,聚集了所有门内修士。

    老人的门派,正是位于桐叶洲北部的那个天阙峰青虎宫,而老人正是擅长炼丹的老宫主,陆雍。

    在蛮荒天下的妖族尚未登岸之时,消息灵通且最擅长自保的陆老宫主,就带着弟子乘坐仙家渡船,早早逃入了宝瓶洲,再晚一旬,可就要吃一个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闭门羹了。

    只是与其余所有聪明人一样,即便进入了老龙城地界,也未能入城安稳避难,只能与其余外乡修士一样,好似关押犯人一般,聚集在一处。

    不过命是保住了,日子却还是不太好过。

    那些大骊王朝的随军修士,从不与他们言语半句,要么杀些不守规矩的蠢货,要么就是远远冷冷望着他们这些桐叶洲难民。

    不同的随军修士,却有同样的一种视线。

    没有什么怜悯,只有沙场上带来的天生冷酷,以及一个人看某些不是人的那种讥讽。

    只不过在“牢笼”高处建筑,还有那闲情逸致远观战场的话,大骊倒是并不阻拦。

    老人在亲眼目睹了老龙城外,那日复一日的惨烈大战后,就越来越少言语,直到今天,陆雍蓦然大怒,须发皆张,“任你烈风地震,狞雷猛雨,怎敢拔我家中阶下千年树?!”

    最后老元婴惨然一笑,让那些嫡传子弟在这异乡好好活着,好不容易逃到了这里,就别轻易死了,哪怕再丢人现眼,以后也要好好修行,多炼出些好丹。

    最后老修士望向那些个年纪最小的孩子,

    神色释然。

    有我一死,笑话你们是苟活之辈丧家犬的宝瓶洲修士,会少很多吧。晚辈们再在宝瓶洲立足,就会容易很多。

    一位大寺僧人,来到老龙城战场,凌空振锡,涟漪阵阵。

    僧人最后悬空而坐,双手合十。

    菩萨钩锁,百骸齐鸣。

    身如灵塔,发光如火。

    有一位不知名的道门高真,脚踩一艘宝舟御风来此,神色闲适,如来此云游赏景一般。

    老道人施展了一门撒豆成兵的神通,符纸之多,如老百姓随手撒那纸钱。

    云海上矗立有百余尊身高数丈的符箓傀儡。

    在老龙城和南岳之间的广袤地带,一望无垠,大地出奇的平整。

    有两支大骊铁骑,大致上一线排开,在此驻扎。

    如一线潮水,静止不动。

    静候敌人。

    一位尚未披挂甲胄的武将,骑马巡视战线,也有佩刀提枪,不然不习惯。

    这个位高权重的大骊巡狩使,突然停马,一人一骑,面朝南方。

    我大骊铁骑,马蹄从北往南,打穿一洲!

    马蹄所及,杀人的本事,到底如何,别说一洲,整个天下都已知晓!

    如今马蹄所立处,更要杀妖无数!

    大将军苏高山,轻提铁枪,指向南方,“敢来此地,给老子全部碾为齑粉!”

    ————

    大骊皇帝宋和,依旧留在北方京城。

    退朝之后,让那些蟒服宦官暂时退远,独自走在一堵高大的红墙墙根下。

    在国师授意下,他这皇帝颁布下了一道道内容相同的圣旨,接到圣旨的人,皆是一洲藩属君主。

    大骊若输了这场大战,一洲山河覆灭,人人无家国可言。

    可若是大骊赢下此战,一洲所有藩属,战死之人,比例最高的三十国,皆可复国,就此脱离大骊宋氏版图,哪怕只剩下最后一个人,大骊王朝都会主动帮忙其复国,至多百年,定然成为未来宝瓶强国之列,并且与大骊成为世代盟国。

    大骊皇帝亲自与一渎五岳发誓,有违此约,人神共愤,大骊宋氏国祚就此断绝。

    在圣旨颁下之前,有一场既是君臣、又是先生学生的问答。

    崔瀺问宋和。

    国师问皇帝。

    先生问学生。

    “陛下,一旦如此,大骊将来说不定连十大王朝的位置,都要保不住。”

    “可一旦如此,你宋和,身为大骊宋氏子孙,一定会成为千年万年的青史明君。”

    “如何取舍,在你宋和。”

    宋和当时笑道:“国师未免太小觑学生的气度了。浩然天下来来去去那么多的十大王朝,有几个皇帝君主,当得起青史留名千万年这个大说法?”

    “宋和要让宋氏后世子孙,祭祖之时,一个个面对祖宗挂像,在我挂像下,驻足最久,神往最多!”

    那头绣虎听到答案后,微笑点头。

    宋和有个问题,忍不住开口,“朕只有一问。”

    “朕若是不答应,没有让国师遂了心愿?”

    崔瀺当时笑言,“陛下心知肚明。”

    大骊皇帝大笑道:“好一个绣虎。”

    最后皇帝看了眼这位僭越太多太多的国师。

    崔瀺点点头。

    皇帝面有悲苦之色,绣虎在侧,难免让他这个当皇帝的,有那掣肘之感。

    可若是大骊真的失去了这位算无遗策的绣虎,他宋和又岂能不心慌几分?

    崔瀺最后缓缓说道:“我与齐静春,为你们大骊王朝,留下了那么多与别处不太一样的读书种子,哪怕大骊版图少了一半,以后一样是大有机会重新崛起的。只可惜你在世时,就未必亲眼瞧得见了。只说在这件事上,你与先帝,是差不多的下场。确实是有一份大遗憾的。由此可见,摊上我这么个国师,是大骊幸事,却未必是你们两位皇帝的幸事。”

    “小不幸而已,大骊与宋和,皆已万幸,能在先生辅佐之下,有此际遇,有此壮举。”

    皇帝向老人作了一揖,轻声道:“那么学生就此拜别先生。”

    宋和此刻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伸手重拍墙壁一下,然后死死撑住墙壁,沉声道:“共挽天倾!”

    一位蟒服宦官突然快步上前,然后悄然停步,小声说道:“陛下,北边来人了。”

    宋和神采飞扬,快步走到两堵墙壁之间地带,仰头望去,虽然注定看不见,那些人不会这么早来到大骊京城上空,但是宋和就是忍不住看这一眼。

    如今东宝瓶洲与北俱芦洲,在那通天大手笔之下,俨然一洲版图!

    火龙真人,和李柳与渌水坑那位飞升境的臃肿妇人,如今依旧负责看守这条海上道路。

    双方一左一右,护着勾连两洲的“桥梁”。

    一大拨北俱芦洲剑修,则沿着那条道路,御剑南下宝瓶洲。

    北地第一剑仙白裳,太徽剑宗掌律祖师黄童,浮萍剑湖郦采……

    在剑修之外,还有火龙真人的两位高徒,指玄一脉袁灵殿,还有白云一脉。

    大源王朝崇玄署一拨道门真人,披麻宗宗主竺泉,还有骸骨滩鬼蜮谷内的那位白骨剑修,女子英灵蒲禳。

    京观城高承曾经打开天地禁制,让蒲禳祭剑。

    如今高承已经离开鬼蜮谷,披麻宗修士无事可做,而身死道消于此地古战场的蒲禳,则选择去往另外一处战场,就当是与那位一直放不下的心上人,无声道别了。既然自己注定无法与他成为一对神仙眷侣,又何苦拖累他成不得一位人间佛?喜欢一人,不该如此。

    宝瓶洲风雪庙剑仙魏晋,曾跨洲问剑北俱芦洲天君谢实。

    此次亦是与天君谢实同行,两人皆可算归乡之行。

    浮萍剑湖郦采,与大弟子荣畅,在动身之前,她与陈李、高幼清两位嫡传弟子说,说自己要去老龙城那边瞧一瞧。

    在你们的家乡,师父的异乡,都杀了不少妖族畜生,没理由在浩然天下这家乡,不再打杀一些妖族畜生。

    岂不是让好友李妤看笑话,以后还怎么在你们俩孩子面前摆师父架子?

    只是郦采还有一个理由,没好意思与晚辈弟子多说。

    在那边,就是宝瓶洲的最南端了,不用与北俱芦洲隔着一个洲,所以可以离着某个负心汉近一些。

    在返乡的郦采,不断听闻桐叶洲形势之后,如解心结。

    那个没良心的男人,辜负了自己,事实上还辜负了许多痴情女子的一片真心,可到底他没有辜负一个大老爷们的该有担当。

    这样的姜尚真,值得郦采去伤心,去喜欢。

    在他们联袂南下跨海之时,无论是不是剑修,人人少有慷慨赴死或是意气风发的神色。

    心境平静。

    因为就好像是在做一件理所当然的寻常事。

    我北俱芦洲修士,自家关起门来,不管如何打生打死,勾心斗角,飞剑、修士、武夫,动辄以飞剑术法拳脚相向自家人。

    可大势一来,少了哪个洲修士都可以,唯独不能少我北俱芦洲!

    人南下,更是侠气南下。

    ————

    刘十六,在灰尘药铺先与米裕喝过了酒,只是本该北去的米裕,却说再晚些回落魄山。

    刘十六就与这位剑仙多喝了一壶酒。

    这天范家供奉的桂夫人,突然来到了灰尘药铺。

    刘十六说道:“你会这么做,我比较意外。”

    刘十六也好,天下最正统的“月宫种”桂夫人也罢,准确说来,都可算是远古余孽了。

    后世书上喜好说那光怪陆离的神仙志异事,说那遥遥海上有古仙,沧海桑田,辄下一筹,已满十间屋。

    事实上,对他们两位而言,真不算什么奇人怪事。

    他们,或者说“它们”,都曾在天上俯瞰大地,亲眼看那人族出现,看那人族登山,最后看那人族登天。

    宝瓶洲中部。

    一条大渎,夜色中风平浪静。

    一条小船,有一个孩子在吃力撑蒿。

    却有一位惫懒的白衣少年,躺在船头,雪白大袖垂入水。

    水光月光,白袖愈白。

    少年闭眼,大声吟唱道:“春水载船船载人,船行春水同在天。”

    少年猛然坐起身,苦兮兮埋怨道:“天不惜地不怜我这歌者苦。”

    崔东山双手各出一根手指,使劲揉着眼角,想要悲愤落泪才衬景。

    只是没等他挤出眼泪,就看到了结伴而行的两位,一个来自北俱芦洲骸骨滩,一位就来自更远的地方了。

    京观城高承。

    崔东山来到那个撑蒿的孩子身后,一拍后脑勺,“愣着做什么,掉头掉头,快去喊大哥,这位可是你亲大哥!”

    岸上,高承终于知道为何自己这些年来,明明鬼蜮谷京观城无内患外忧,却一直心神不宁。

    至于那个从一洲东南青鸾国云游至此的鸡汤老和尚。

    身穿一件破旧袈裟,老僧行走在水畔。

    雾气凝云,云气结成袈裟衣。

    月光映水,水光返照菩提心。

    高老弟使劲撑蒿,崔东山伸手使劲划水,一起去往岸边。

    高承看到这一幕后,只觉得不该来见此人。实在太恶心人了。

    夜幕中,已经落入蛮荒天下之手的扶摇洲天幕。

    这就意味着镇守此洲天幕的文庙陪祀圣人,没了。

    白也与老秀才一起悬空而立。

    如仙人身在天上星河。

    老秀才一脸为难道:“白兄,真要如此作为?蛮荒天下这次可没有王座大妖跑来招惹你了。”

    白也都懒得说话。

    老秀才笑呵呵道:“不愧是白也,不愧是要我曾经苦苦求诗又求字的白也!你是最知道的,我可不是什么死皮赖脸的人,就为你破例了!”

    白也更不想言语了。

    这位浩然天下最得意的剑客,最著名的诗仙,俯瞰人间那支离破碎的旧山河。

    我白也不做什么,任你是文庙副教主、学宫大祭酒在我家门口,苦口婆心与我说圣贤道理,亦是无用。

    我白也要做什么,任你是什么中土文庙,王座大妖,要来拦阻,那就请你们试试看?

    老秀才闭上眼睛,好似在竖耳聆听一洲声音,云卷云舒,花开花落,老者喘气,稚子哭啼……

    白也以拇指轻轻抵住腰间那把仙剑的剑柄,静待老秀才的那个答案,得到了答案,他这位失意人,便要出剑一洲。

    老秀才喃喃道:“太平岁月,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那也是太平世道啊。”

    如今这扶摇洲一洲大地,是那死也无人埋。

    佛家说这个世界,是那婆娑世界,是为“堪忍”。意思说我们的世道,有那百般不足的。

    可哪怕事实真如此,犹有那人间处处,春雨杏花急急落,车马春山慢慢行啊。

    山下没有半点术法神通的读书人,喝了酒上了头,就敢说挽大江入杯,浇我胸臆。

    明月不知君已去,夜深还照读书窗。女子独留在家乡,便会秋波流转,祈愿说那愿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强者拔刃,剑光所去,不但向那强者,更向倾塌大势!

    老秀才大袖鼓荡,双手使劲一挥,星光点点,

    白也随之推剑出鞘,并未真正拔剑,却有千万道剑光,坠落一洲山河。

    扶摇洲那些侥幸尚未被战火殃及处,只要学塾犹有读书处,皆有一道清凉如雪的剑光悄然降临。

    今时今日,读书还是有点用处的。

    一人仗一剑,剑光化千万。

    与一洲妖族为敌。

    白也最后说道:“老秀才,你的絮叨再烦人,总好过没有絮叨。”

    老秀才说道:“管够!”

    白也仗剑去往人间。

    老秀才沉默片刻,点头笑道:“白也诗无敌,销去万古愁。”

    老秀才蓦然扼腕痛惜:“这句话,应该在白兄离去前就说的!”

    蛮荒天下。

    托月山下。

    一个连西北风都喝不着的邋遢汉子,好似大王八托负山岳一般的尴尬处境,他只好自顾自碎碎念叨。

    王八念经不听不听?李槐你个小王八蛋,嘴巴真毒。

    一个老瞎子,第一次离开自家山头,身边带着条瘦骨嶙峋的老狗,来一起探望这个狗日的阿良。

    毕竟一个人看好戏还不够。

    老瞎子没有太过靠近托月山,毕竟不是来打架的。只在千里之外站着,歪脑袋竖耳朵。

    刚好听到了阿良的碎碎念叨,开心不已,狗日的,当年在剑气长城经常往我家里瞎逛,不是喜欢蹦跶吗,这会儿咋个不蹦跶了?

    老瞎子以手掌触地,讥笑道:“当年是谁跑到我跟前大言不惭,说‘有此剑术不用有此相貌,有此相貌不用有此剑术’来着?”

    阿良愣了一下,笑嘻嘻道:“哎呦喂,老瞎子你难不成是帮我搬山来啦?别啊,你是不知道大山揉肩,让人多舒坦。你别管我啊,你敢管我,我就……喊你大爷!”

    如今英雄落难,只好小声嘀咕道:“老瞎子你眼瞎万年,又瞧不见我的英俊容貌。”

    输人不能输阵,好习惯得保持。

    老瞎子乐呵呵道:“见此美景,让人词穷。”

    老瞎子嫌脚边团团转的那条老狗十分碍事,便一脚踹飞出去。干瘦老狗几个翻滚,它悲愤欲绝,好心提醒你此地不宜久留,早点聊完快点回家。

    老瞎子记起一事,笑道:“李槐是谁?”

    阿良笑嘻嘻道:“我好兄弟,就是你老瞎子的好兄弟。”

    老瞎子不以为意,“就凭孩子的那句谶语,我就看他很顺眼了。”

    阿良骂道:“瞎子你顺眼个屁啊。

    老瞎子打算离开了。

    阿良也不挽留,只是咽了咽口水,“咦,咱哥俩大冬天吃狗肉,老瞎子你良心极好啊。”

    老瞎子抬起一手,在手掌上浮现出“李槐”二字,“盯着”掌心名字片刻,点头笑道:“李槐,我记住了。”

    阿良错愕道:“李槐,我喊你李大爷行不行,嘴巴真开过光啊,老瞎子你帮我捎句话给那小子,让他说一句阿良快快回家喝酒吃肉……”

    然后伤心欲绝道:“他娘的真的服气了,李槐你是我大爷,这会儿我再答应当你姐夫,晚不晚?成不成?”

    老瞎子有些神色复杂,说道:“你又不是离不开,胡说八道什么。舍得每天就这么消磨剑意,损耗道行?真当自己已经彻底稳固十四境了?本事这么大,先前我在家门口,咋就没见你一剑捅破天?哦,又喜欢跟人装中五境大剑仙呢?那你可真有恒心。”

    阿良悻悻然干笑一番,然后沉默下来。

    他娘的老瞎子以前没这么屁话啊,今儿竟然还阴阳怪气上了,都不知道跟谁学的。

    老瞎子收起手站起身,“你自己不走,能怨谁。”

    在浩然天下打开天幕,引来一位位远古神灵。

    在这托月山下,则开地脉穷碧落,有无数厉鬼幽魂涌现。

    所以阿良要离开此地,一在托月山之重,二在本心良知,敢不敢,或者说愿不愿意放出那些阴冥之物,任其从西方佛国逃窜到这座蛮荒天下,再被托月山大祖牵引去往浩然天下。

    阿良突然说道:“老瞎子,睁眼看一看天下吧,如今不一样了。”

    背对托月山的老瞎子停下脚步,双手负后,好似抬头望天,“真的吗?”

    阿良也就是双手腾不出来,不然肯定拍胸脯震天响,“信我一回,不然你是我爹!”

    老瞎子依旧没有转身,笑道:“不敢。”

    ————

    一直隐居在那北俱芦洲偏隅小国闭门治学的李希圣,这一天与那个本该名为李宝舟的读书人告别,说是远游一趟。

    李希圣回到自家院子后,让那瓷人出身的书童崔赐,不忘继续每天洒扫庭除,勤勉学习。

    儒生李希圣第一次在腰间悬挂那块本命桃符。

    当他一步跨出,再一脚落地之时,就已经直接从北俱芦洲来到中土神洲。

    坐镇两洲天幕的数位圣人对此异象,非但并未拦阻,反而与跨洲远游一瞬间的李希圣点头致礼。

    一位白玉京大掌教,哪怕只是三尊分身之一,又如何当不起这份礼遇?

    李希圣伸手轻拍桃符,这一次在中土神洲的远游,悄无声息,连那天幕圣人都无法察觉。

    李希圣没有去往中土文庙或是什么大仙家山头,而是在一处山下市井处,找到了一位不起眼的中年汉子。

    汉子身边跟着一个古怪年轻人,在李希圣眼中,推衍之下,所见之人,即是未来人。

    好像被两张纸拼凑起来,阳神阴神重叠却未彻底融合,依旧是那阳神身外身,以及出窍远游未归的阴神。

    阳神为男子之身,阴神却是女子皮囊。

    好似在苦等真身,“两人”才好真正归位,成为完整一人。

    李希圣不愿继续看破天机,兴许再凝神观看,有那汉子在旁,以李希圣如今的道法,也未必能够看破真身所在。

    不过那个事实上并不在此处的“女子阴神”,李希圣却已经知晓她的大致根脚,来自一处福地,如今名为“流彩”,身在宝瓶洲。

    李希圣作揖道:“见过邹子。”

    姓氏加“子”字后缀,是一种莫大尊荣。

    浩然天下的阴阳家,一直有那“谈天邹”和“说地陆”的说法。

    邹与陆是两个姓氏,前者香火凋零,不成气候,家学未能繁衍开来,后者却是天下阴阳家,当之无愧的魁首世家。

    而李希圣眼前这个看似神色木讷的男人,一人独占半壁学问江山,被誉为“尽言天事”。

    至于“说地陆”的中土阴阳家陆氏,又是李希圣代师收徒的昔年小师弟,白玉京三掌教陆沉之后裔。

    “说地陆家”的老祖,却名为陆沉,也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一份谐趣了,无比契合陆沉那种“吾在人间逍遥游”的大道之风。

    只不过陆沉如今不能算“李希圣三人”的小师弟了,因为陆沉有样学样,代师收徒了一位道祖的关门弟子,后者道号山青。

    山青谐音三清,自然是陆沉这般无情之人,一种破天荒的缅怀之意。

    那汉子作为半个道家别脉,便客客气气与眼前李希圣,打了个道门稽首,“见过大掌教。”

    李希圣直腰后,微微侧身,不受此礼,笑着摇头,“暂时依旧不算,何况以后也未必能算。”

    汉子直言不讳道:“大掌教既然找上门来,就应该算出了早年算计大掌教与福禄街李氏子孙之人,正是我。不知此次前来,是问罪,还是……问道?”

    李希圣笑而不言,转头看着那个腰间悬挂一连串小葫芦的年轻人,其中两枚,与道门是有些渊源的。

    至于是否讨还回去,就完全没有必要了。

    早年关于一张弓,引来后世三教贤人的各有说法。

    到底得失在何人何地,其实都是一个道理。

    遗留在浩然天下的九枚养剑葫,在他李希圣“昔年与今年”两个人看来,都还是一样。

    李希圣对那汉子说道:“只是确定些事情,以后再与先生论道。”

    汉子笑着点头,“求之不得,太多年矣。”

    李希圣收敛笑意,说道:“可是宝瓶那边,可以收手了。”

    汉子点头,“早已收手。”

    许多当年的小事,以后的大事,在他手上做来,从来只是蜻蜓点水。

    那个不成材的师妹,与他的差距,何止千万里。

    李希圣告辞离去。

    汉子身旁,那个一直一言不发的年轻人,被汉子带去一座福地又带出福地,年轻人曾在桐叶洲滞留多年,光顾一座道观多次。

    中土神洲的大端王朝境内。

    月色下,一位红衣的绝色女子,一手牵白马,一手拿起酒壶,仰头饮酒。

    她突然惊喜,又赧颜,将酒壶藏在身后,笑眯起眼,轻声喊了一声哥。

    李希圣微笑道:“原来没忘记还有我这个大哥啊。”

    李宝瓶还是笑眯起一双眼眸。

    李希圣犹豫了一下,说道:“宝瓶,你应该知道的。”

    李宝瓶笑道:“我知道啊,你是我哥。”

    李希圣也笑了起来。

    李希圣瞥了眼远方,一个仙气缥缈的年轻人,好像在远远跟着自己的妹妹。

    李宝瓶有些无奈,“那个家伙自称许白,不算太无赖,就是喜欢跟着。”

    李宝瓶与李希圣做了个鬼脸,“这家伙,喜欢我有什么用,我又不喜欢他。”

    李希圣点点头,一闪而逝,来到那个年轻十人之一的许白跟前,微笑道:“请你离开。”

    那许白欲言又止,有些心虚,又有些想要说话。

    李希圣笑道:“年轻十人之一啊,很好,但是别喜欢我妹妹啊,她不会喜欢你的。你何苦自扰又扰人。”

    许白眼神坚毅,微微脸红,却大声说道:“我就是喜欢!”

    李希圣摇摇头,敛了敛笑意,说道:“以后我也不多管,这会儿还是请你去往别处,不要耽误我妹妹远游。”

    许白小声道:“我不会上前去找她说话的,我肯定不会去烦她……”

    下一刻。

    不等许白说完话,他就骇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身在千里之外了。

    而那个青衫书生则站在自己一旁,许白刚要说话,李希圣说了句“看来还不够”,就直接将许白“请”去了数万里之外。

    李希圣返回李宝瓶身边,微笑道:“行了。他再敢跟着你,你就在心中喊哥的名字,下一次我就不与他客气了。”

    李宝瓶突然有些伤感和委屈,她却又不言语。

    李希圣便轻轻按住她的脑袋,笑道:“我熟悉的那个小宝瓶,去哪儿了呢,帮我找找看。”

    李宝瓶笑了笑,晃了晃酒壶,“不常喝的。”

    兄妹二人同行山巅月色中。

    李希圣缓缓道:“宝瓶,知道为什么你要从小就穿红棉袄红衣裳吗?”

    李宝瓶摇摇头,“我以为是图个吉利。”

    李希圣笑道:“伸出手。”

    李宝瓶有些疑惑,还是伸出手。

    李希圣轻轻一拍她的手掌,然后笑道:“以后无此规矩讲究了。”

    李宝瓶问道:“哥?”

    李希圣摇摇头,“以后再告诉你。”

    李宝瓶也无所谓,反正有哥在,万事不愁。

    李宝瓶歪着脑袋,笑着提了提酒壶。

    李希圣笑着点头。

    红衣裳的年轻女子,喝了一口酒,想着一个人。

    以前,她的身边,一直是有小师叔在啊。

    没事。

    明天再不喜欢他好了。

    ————

    一位儒家圣人离开浩然天下,独自远游,现身于西方佛国。

    身穿儒衫的老人,与一位宝光万丈、照彻十方的菩萨,作揖行礼,“愿为西方净土,略尽绵薄之力。”

    那位坐在莲花台上的菩萨双手合十,还礼读书人。

    老儒士身在地狱,却会心一笑。

    翻佛经,念佛法。在我心中,亦是我辈读书人。

    远游至此,既因儒家大义,也有亲情私心,两不耽误。

    浩然天下。

    位于一洲中部与那齐读为邻的大骊陪都。

    崔瀺手托一座仿造白玉京,法相高如天。

    一洲即是崔瀺小天地。

    一个声音竟是直接破开这方大天地,在崔瀺心湖间响起,“还要让我等待多久。”

    崔瀺淡然道:“不会太久。”

    金甲洲中部。

    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微黑,背书箱,手持行山杖。

    她找到了曹慈。

    她先说自己是师父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才自称裴钱,然后说要与曹慈问拳三场。

    但是如今大战不断,她不敢耽误曹先生出拳杀敌,她就等着,顺便在战场砥砺拳法。

    曹慈反正还是那么个性子,微笑点头,说没有问题。

    郁狷夫则最为震惊,是当年游历剑气长城的那个黝黑小姑娘?当年看过几次,一看就是个鬼精鬼精的小丫头,怎的如今变化如此之大?

    不过郁狷夫随即一想,当年一别,已经好些年,个头窜得快些,也正常。

    只是绝对不合常理的事情,则是这裴钱,哪里的境界?天上掉下来的吗?!

    裴钱真是纯粹武夫吗?

    在那之后,金甲洲中部的战场上,纯粹武夫当中,除了郁狷夫和一位九境老武夫,勉强能够与曹慈并肩作战。

    又多出了一个比郁狷夫更年轻、境界却相同、且底子更好的裴姓女子,此人沉默寡言,只是也不会缺了礼数,事实上恰恰相反,一场场大战间隙的待人接物,都极讲礼。

    后来人人觉得这个年轻武夫,大概天生就是个不爱说话的吧。

    朱枚和金梦真一起,偷溜来了金甲洲,一路有惊无险,找到了郁狷夫。

    朱枚还是喜欢昵称郁狷夫姐姐为“在溪在溪”。

    她得知那个横空出世却早先籍籍无名的裴钱,如今才二十岁出头没几年后,就已经是远游境瓶颈之后,朱枚差点给吓了半死。

    裴钱在这异乡,还是出拳极多,言语极少。

    不过与朱枚,裴钱偶尔会多说些。

    因为这个朱枚姐姐,与老厨子同姓氏,所以裴钱对朱枚,有些不讲道理的小小亲近。

    裴钱这天撤离战场,比郁狷夫更晚离开,但是可惜要比曹慈更早。

    她再一次独处,在一条河边,清洗衣衫上的血迹过后,就看着河水发呆。

    昔年在家乡山上,可能是竹楼二楼趴着,可能是坐在崖畔石桌旁,可能是一起走在山路上巡游,可能是一起踩在山顶白玉栏杆上,可能是在老厨子那边的饭桌上,小时候的裴钱,经常会与周米粒一起,随便聊些都不算什么心事的小事儿。

    “白云不招呼就走,月色不敲门就来。小米粒,你说气不气人,咋个才能留下它们,痛打一顿?”

    “裴钱姐姐,简单哩,咱俩每天练拳练拳,嗖嗖嗖境界往上涨!到时候让它们都知道厉害!裴钱姐姐,咋还不喊我右护法和副舵主,今儿可还没喊过呢。这会儿不喊没关系,天黑前可别忘了啊。”

    “小米粒,你听,风儿在跟竹叶打架,枝头鸟儿在劝架。”

    “哈哈,裴姐姐,我也听见了嘞,裴姐姐,我可没有骗你,真听得见!天地良心,我要是骗人,就不是骑龙巷左护法了!”

    “大雪给青山盖了一层又一层的被子,溪水吃掉了一颗又一颗的石头,一天天在长大。”

    “是嘞是嘞,小姑娘先变成了小河婆,再变成了江水娘娘,最后哗啦啦一入海,就算远嫁啦。所以我是不愿意当那河婆的。对了,裴钱姐姐,你着急长大呀?”

    “不太想,也有那么一点点想吧,可是师父让我不要着急。”

    “也对,裴钱姐姐最听好人山主的话了。不长大就不长大,我可不想踮起脚跟都够不着裴钱姐姐啊。”

    这些个裴钱事后回想起来,十分傻傻憨憨的对话。

    是当年落魄山上,发生在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会儿裴钱的个子,只比小米粒略高,与暖树姐姐差不多。

    裴钱望向河对岸,怔怔出神。

    郁狷夫来到她身边,笑问道:“想什么呢?宝瓶洲的家乡,还是你那个师父?”

    郁狷夫喜欢来裴钱这边,蹭些小故事听。

    裴钱言语不多,只有两人私底下,裴钱才会与郁狷夫,说点小时候陪着师父一起游历江湖的往事。

    裴钱这次没有回答问题,只是起身笑着喊了郁狷夫一声在溪姐姐,然后再一起坐下。

    郁狷夫发现今天的裴钱,心情似乎格外的不好,郁狷夫就没开口言语。

    裴钱却难得主动开口,转头笑道:“在溪姐姐,你知不知道天底下最远的两个地方,是哪儿?”

    郁狷夫有些奇怪裴钱的突然心情好转,摇头道:“这我哪里能知道。”

    裴钱抱住膝盖,望向对岸,轻声说道:“我小时候,陪着师父一起回家的路上,有次我送给师父一件小礼物,师父特别特别高兴,他就偷偷与我说了件小事,在一条小溪边,师父一边炖着鱼,一边问了我这么个问题,我当然与在溪姐姐一样不知道答案啊,就乱说乱猜了一大堆,师父只是笑着摇头……”

    说到这里,裴钱便自顾自笑起来。

    肌肤微黑的女子武夫,其实细看之下,也是好看的女子了。

    每当师父与她笑时,那么裴钱的天地,其实便如天高月明一般。

    裴钱继续说道:“师父最后告诉我,说师父觉得最远的路程,都不是什么去远方,不是去大隋书院,甚至都不是去剑气长城,是师父的小时候,在山上遇到了一场暴雨,然后隔着一条发洪水的溪涧,师父在一边,回家的路,在另外一边。”

    裴钱红了眼睛,哽咽道:“当时我不懂,后来,我哪怕看过了大白鹅的那幅光阴画卷,我那会儿自以为懂了,其实还是不懂的。”

    她轻轻呜咽,如溪水流淌。

    所有被师父视为亲人的人,有些离别,有些改变,都会让师父伤心,师父却只会自己一个人伤心。

    裴钱长大后,渐渐懂了,所以才会越来越伤心。

    郁狷夫有些慌张。

    太奇怪了。

    裴钱这个纯粹武夫,不得不承认,纯粹至极!

    战场之上,出拳疯魔一般,内心却坚若磐石,所谓伤势,无论多重,她身心皆浑不在意。

    裴钱流泪?是郁狷夫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

    所幸裴钱很快恢复如常,转过头,泪眼朦胧,依旧笑颜,“这件事,不许告诉我师父啊。”

    郁狷夫轻轻点头。

    陪着裴钱一起望向无声流淌的河水。

    郁狷夫突然说道:“大战过后,你与曹慈三场问拳,必输无疑。”

    裴钱点点头,脸色神意气势,全部浑然一变,沉声道:“我知道。”

    然后她补了一句,“所以我要问拳四场!”

    ————

    依旧繁华热闹、游人如织的清风城,暮色中,一处铺子打了烊。

    一个男子,坐在自家铺子后院的藤椅上,手捧炭笼,静静赏雪。

    他青衫长褂,布鞋白袜,略显寒酸却洁净。

    像那家当中落、落魄市井的世家子。

    而那位狐国之主,竟然如随侍婢女一般,在一旁为那男子温酒。

    城主许浑近期离开了清风城,那么她作为城内仅剩的元婴,言行无忌。

    记得许多许多年前的一次家乡天下游历,那是一个秋末时分,朱敛覆了面皮,要去会一会某位所谓的武学宗师、江湖名宿。

    年轻的朱敛,独自游历江湖时,路过一处乡野村庄,小村子有一棵大柿子树,独独高出许多屋顶,树的最高处,好些熟透了的柿子,无人采摘,落下时,都能跟炊烟打照面。一些个胆大的孩子就偷偷爬上屋顶,拿着长树杆子去戳下柿子,讨一顿吃,挨一顿打,不亏。

    贵公子朱敛,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世代簪缨。

    那次出门游历,是第一次。他习武有所成,只是自己到底拳法到底有多高,心里也没底。在家族内也好,在那人人都见他视为谪仙人的京城也罢,朱敛哪有出拳的机会。更何况朱敛当时,从不将习武视为正途,随便拿了家中珍藏的几部武学秘籍,闹着玩而已。

    所以那次游历,反而是朱敛最用心看待山河的一次。

    然后朱敛在一个几两几两卖散酒的村店处,有个人,穿着皱巴巴的厚棉衣,踩着棉絮翻卷的棉鞋,戴着病恹恹的棉帽,佝偻着跨过村店门槛,开口说话的时候,便要一下子挺直腰杆,扯开大嗓门,与酒家说要温二两酒,再加一碟茴香豆。

    当时朱敛与店家要买了一斤土法酿造的酒水。那汉子兴许是觉得自己喝二两,外人却足足要了一斤,觉得丢了读书人的颜面,那汉子便手指蘸碗底残酒,笑问村店孩子们,晓不晓得茴字有几个写法。

    孩子们没理睬那男人,只是自顾自嬉闹玩耍。

    朱敛便改了主意,与店家多要了一碗酒,与那邋遢汉子问那茴字,有几种写法。

    那汉子擦了擦柜台上的酒水残渍,朱敛便又要了一碗二两酒,递给那个可能读过书、也可能没读过的男人。

    最后那个汉子喝过了花了钱的二两酒,还有不花钱的二两酒,低头喝酒时,偷偷窃喜笑过之后,喝完了最后一口碗中酒,男人就嚎啕大哭起来,说来时路上,有条狗看了他一眼,太可怕了。

    酒店里边的主人客人,一起哄然大笑。

    朱敛当时却没说什么,也没笑。

    这是旧家乡小事。

    新家乡也有些故事。

    比如昔年在老龙城灰尘药铺,那位与朱敛、郑大风都相逢投缘的一尺枪前辈。

    其实荀渊与落魄山,恩怨皆有,而且不小。只是不等山主和朱敛,去谈恩怨如何了,荀渊就已经死了。

    那么天下就少了一位喜欢翻阅神仙书、更喜欢默默观看镜花水月随手一掷千金的豪客了。

    落魄山少了一桩恩怨,人间也少了好多趣味。

    朱敛弯腰将炭笼放在脚边,后仰躺去。

    人间知己,能有几个,却还要一个个少去。

    女子柔声问道:“颜放,想事情?”

    她还是习惯称呼他为颜放,店铺若有外人,便喊颜掌柜。

    朱颜敛放。

    朱敛头也不转,随口道:“只要一个人上了岁数,就容易想些旧人旧事。别人的陈芝麻烂谷子,我的心头好。”

    女子掩嘴而笑。

    由朱敛来说此事,可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不曾想,接下来朱敛没来由说了几句大煞风景的言语。

    “很多的自欺欺人,在外人看来是可悲可笑的。”

    “但是对当局者而言,是幸运美好且是必须的。”

    “比如你觉得清风城不是可以托付性命之地,却越来越觉得我不一样,肯定要远远好过那许浑和那妇人。真的别这样,要靠你自己,别靠任何人,哪怕是我朱敛,是我风气极好的落魄山,都不要去完全依靠。”

    让她皱眉不已。

    只是朱敛又说道:“世间所有的女子,都不该是随风倒的草芥。我一直相信,所有各有各动人处的女子,都不输男子。”

    她先是惊讶,随后蓦然而笑,点头道:“知道啦,知道啦,就你大道理多。”

    朱敛转头与她对视,微笑道:“我是一把镜子,不信的话你瞧瞧,我眼中有没有你?”

    她碎了他一嘴,不去瞧。

    朱敛弯腰重新拿起炭笼,起身打趣道:“我却从你眼中看到了自己,那你就是我的镜子了,当然要带回家去。”

    她先是心中悚然,随后眼神坚毅起来,问道:“就是今天?!”

    朱敛点点头,“我又不能公然出拳,没必要故意在这里打打杀杀。”

    她犹豫片刻,轻声问道:“别怪我游移不定啊,这么大的动静,藏是藏不住的,若是事后许浑追责?我们真没事?”

    是“我们”,不止是“我”。

    不是她有心如此说,而是心先有意,再如此顺心言语。

    朱敛笑意温暖,一手先动作轻柔,捏了捏她的脸颊,再一手提了提手中炭笼,“老子一泡尿下去,就能让他许浑完犊子。”

    她先别过头,再羞恼瞪他一眼。

    其他男子不去管,唯独你朱敛,说不得这种言语。

    朱敛自言自语道:“带你和狐国归乡,我得下山一趟。”

    她忧心不已,“是去南边?”

    朱敛没有给出答案。

    她愈发揪心,若是她才去了落魄山,朱敛便去往战场,以后她如何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异乡自处,一座狐国怎么办?

    朱敛将炭笼递给她,“暖暖手,放心吧,我家公子还未返乡,我可舍不得早早死了。”

    她神色古怪,“你喊那陈平安为公子?”

    朱敛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脸颊,笑道:“大胆小婢,真真放肆!”

    她非但不恼,反而嫣然而笑。

    她抬起手,轻轻覆住他的手。

    衣绣夜行人少知。

    天下人间朱衣郎。

    ————

    蛮荒天下的天上,因为那个董三更,已经永远少去一轮月。

    今天一座天下陷入恐慌,因为莫名其妙的,又失去了第二轮明月。

    剑气长城,一个棉衣圆脸姑娘,“破天荒”落在了禁制重重的那座城头之上。

    龙君也很例外,并未阻拦她的逾越举动。

    一袭鲜红法袍的佩刀年轻人,原本正在缓缓走桩,慢慢出拳,收拳后,来到她身边,双手拢袖站定,笑眯眯问道:“是那刘材?让我等得有点久了。”

    圆脸姑娘啧啧称奇,心中却幽幽叹息一声。

    虽非真相,可眼前这家伙,真是厉害。

    陈平安笑容灿烂道:“十人之一,还是剑仙,太过厉害,问拳求轻,问剑别重,我很怕死。”

    终于他娘的有个人来城头做客,与自己聊几句话了。

    心情大好,便是蛮荒天下的畜生,暂且也当你是个人好了。

    反正你很快就死的!

    天大地大,媳妇最大。

    所以宁姚之外。

    任你是什么年轻天下九人,与我为敌,谁来谁死!

    圆脸女子说道:“我不是刘材,我确实去桐叶洲找过他,只是没能找着。”

    陈平安眯眼,满脸诚挚神色,试探性说道:“既然去过了浩然天下,不如姑娘就假装是那刘材片刻,一炷香即可。”

    她忍不住笑道:“你确定一炷香,就能杀我?对了,我叫赊月。”

    陈平安点头恍然道:“我看人眼光一向很准,赊月姑娘不是刘材,却也是十人之一嘛。”

    陈平安非但没有拔出那把狭刀斩勘,甚至将其摘下,随手丢远。

    只是双袖之中,各自滑落一把短刀。

    他微微弯腰,面带笑意,双手持刀。

    赊月拍了拍脸颊。

    只见那两把短刀,在那人急速飞旋,眼花缭乱,以至于两侧天地气象无比紊乱。

    如无数条细微剑气纵横天地间。

    最终短刀被那人握定之时,异象全无,笑容越来越灿烂,只是一双眼眸深处,却越来越疯癫,然后那个男人,用蛮荒天下的大雅言,与赊月说了一句她却完全听不懂的怪话,“我想好了,以后行走江湖,化名曹沫!”

    原本没打算动手的赊月再次拍了拍脸颊,放下手后,“那我试试看?”

    陈平安大笑道:“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