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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之后才知道书情逃走了,那时候急着救沈玦,夏侯潋忘了书情会缩骨功,绳子绑不住他。沈玦和夏侯潋伤得都很重,只有持厌受了点儿轻伤。敷药的当口,沈玦让医正给夏侯潋诊脉,诊出来还是老样子,半点儿好转也没有。沈玦什么也没说,躺下睡了,只是老做关于夏侯潋的噩梦。
他借着受伤的由头在家一连歇了好几天,一面继续派人寻访名医。虽然这样,公文还是源源不断地从宫里送出来堆在他的案头。起不来身,便让沈问行在旁边念给他听。临北侯府人去楼空,辽东的乱子还没有平定,很多事情需要他拿主意。
夏侯潋没让沈玦知道他把他娘骨灰扬了这事儿,反正沈玦一时半会儿不会去祠堂,能瞒多久瞒多久。他让缇骑送十七的棺木回杭州,又写了一封信说明原委,再封上自己所有的积蓄。棺车启程,消失在莽莽苍苍的黄土垄道尽头。夏侯潋忽然有一种感觉,或许终有一日,他也将踏上这样的归途。
回到家,沈玦在书房里看公文,夏侯潋去找持厌。沈玦让持厌自己挑了个院子住,那家伙挑了个最偏僻的,窝在院里头四天没有出门。刚踱进院子,便见持厌蹲在柳树底下喂猫。不知道他从哪引来这么多野猫子,黑的白的黄的都有,在他脚边上挨挨蹭蹭,还有一只杂毛的攀在他肩膀上。
持厌比夏侯潋还穷。前两天莲香抹着眼泪来找夏侯潋,说伽蓝太欺负人,这么老实一孩子荷包里半个铜板也没有,全身上下只有一把刹那顶点银钱,连换洗的衣裳都没有。说着便把他的衣裳全拿走了,夏侯潋无奈,只好又问沈玦借衣裳穿。
或许是因为有股呆性,持厌格外讨女人喜欢。昨儿沈玦去他院里探望他,看见几个丫鬟争着要喂持厌吃饭。持厌抱着一只花猫坐在回廊底下看她们互相扯头发,神情有些慌张,显然是受到了惊吓,他大概没想到女人发起疯来比刺客还凶。
沈玦气得几欲吐血,一挥手把院里伺候的人都换成了男的。本想和持厌说几句体己话,毕竟是大舅子,礼数得周到。两个人对坐着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沈玦回屋去批公文了。
持厌看见夏侯潋,放下怀里的狸猫,两个人坐到花架下的石桌上,望着满园的海棠花,许久都没有说话。
“伤好了吗?”持厌问他。
“差不多了,”夏侯潋说,“在这儿住得习惯么?明儿带你去咱家转转,那是娘留给咱们的。”
持厌淡淡地说了声:“好。”他递给夏侯潋一张破破烂烂的纸,“夏侯霈的遗书。”
夏侯潋一愣,接过来道:“我在家里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你在哪找到的?”
他低头看那封遗书,是他娘龙飞凤舞的字迹,告诉他那个十年之约,还有他的一线生机。
“秋家茅屋。”持厌说。
“……”
他娘的遗书怎么会在秋师父那儿?夏侯潋沉默良久,深深吸了一口气。罢了,都是往事了,他不愿再多想。扭头看了看持厌,“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回到伽蓝去了?当年你在朔北,为什么会失踪?”
持厌没有回答,只问道:“小潋,你怕死吗?”
夏侯潋静静地看着他。
“如果你不怕死,”持厌伸出手,接住一枚飘落的海棠花瓣,“那么我就可以告诉你。”
六年前。
绵密的冬雪笼罩了整个世界,地上的积雪很深,足以淹到小腿。大清早的一个人也没有,巷子和街道上空空荡荡,只有呼呼的冷风。
一阵埙声随着冷风飘过来,有人开了轩窗探出脑袋。那埙声藏在雪花的背后,向着很远的地方飞去。人们窝在被子里听着,莫名地觉得这埙声很冷,枯涩得像冬天的寒塘,埙声漫无目的地飘着,仿佛是被雪挡住了,中间呜咽了几下,像嫠妇宛转的哭声。
一曲终了,弑心放下陶埙,对身旁的持厌说:“这是我教给你最后一首曲子了,持厌。”
他们坐在别人家的屋檐底下,边上被熏得漆黑的炉子里炭火嗤嗤地响着。有好心的人家会在门口放火炉,供过路人烤烤手。
“雪山地图我已经画在你的背后了,这是数代伽蓝住持秘密勘察的结晶。循着它你可以躲过雪山上的所有兵卫,找到阎罗的所在。”弑心慢慢道,“只是记住,我给你的药只能支撑不到五年,你必须抓紧时间。”
持厌望着他,漆黑的眸子映着他悲伤的笑脸。
“真正的利刃,必以仇铸,必以血锻。我是锻成小潋的最后一滴血,”弑心拂落持厌身上的雪花,道,“等你听见我的死讯,便去栖霞寺寻他,那个头上扎着绷带的人就是他,你认得出来的。你们一同去往雪山,互相作伴,在茫茫大雪里就不会失去方向。”
“你一定要死吗?”持厌问。
“持厌,段九的耳目太多了,你们必须离开伽蓝才能去往雪山。为了清理追杀你的人,我的人已经死的差不多了。要送小潋离开,便只有我躺出一条血路。也只有战胜我,小潋才有挑战阎罗的资格。”
“我一个人足够。”
弑心摸摸持厌的头,沉默的青年头发软软的,像一个小孩儿。
“你不希望我和小潋死对不对?”
持厌点点头。
弑心笑了笑,转过头,指着风雪之外矗立的一座灰色影子,“持厌,你看,那里就是雪山,伽蓝的先辈长眠之所,伽蓝真正的刀冢所在。我们的先辈前赴后继,有的独行,有的结伴,却终究埋骨大雪,无人生还。他们的名字已经被所有人遗忘,即便是我也只记得第二十六代迦楼罗苏摩,第二十五代乾达婆阿日那,第二十三代摩睺罗迦张小怜……我老了,右臂的旧伤让我再也拿不起步生莲。持厌,你和小潋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你要记住,当你们进入雪山,伽蓝的先灵会护佑你们到达终点。当你们踏入漫漫黄泉,我、秋叶、夏侯霈、渡心……伽蓝所有先辈会守望在彼岸,为你们点亮回家的灯火。死亡不是远行,而是归家。”
持厌垂下眼眸喃喃:“归家……”
“是啊,归家。”弑心微笑着答道,他帮持厌把黑色葛布围巾拉起来遮住口鼻,又帮他戴上灰布兜帽,只露出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在去栖霞寺以前便去山里藏着吧,阎罗和朔北东厂有勾结,这里对伽蓝刺客的搜查松散很多。出门的时候不要露脸,更不要露财,给你的钱要省点用。如果遇见了喜欢的女人,可以和她说说话,但是不要和她睡觉。”
持厌轻轻地点头。
“我走了。”
弑心站起身,走向小镇外的茫茫雪原。他墨黑色的影子像一道孤瘦的老松,在一片雪白中有点扎眼。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持厌遥遥地问。
弑心顿了步子,仰头眺望着风雪中朦胧的远山。他道:“不会了。如果小潋没能打败我,你就逃吧,持厌,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他扭过头,微笑在雪中是模糊的,甚至有些透明,“只是不要害怕,持厌,所有在阳世的诀别,都是为了死后重逢。”
记忆的鸦羽随风远去,夏侯潋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春日的阳光不烈,透过花藤架子,被隔成许多道明晃晃的光照在身上。绷带底下的伤口麻麻的痒痒的,那是愈合的征兆。
“原来是这样,就说那个老秃驴哪有那么好心,原来咱们一直以来都是他留在伽蓝身后的两把刀,段九还是不够了解他啊。”夏侯潋无所谓地笑了笑,“我没有在栖霞寺见到你,你在半路被截了么?”
持厌说:“住持估计错了药效的时间,我比你早两年服用,药效只让我挺到了第三年。我在紫荆关第一次病发,在雪原上昏迷,百里捡到了我。”持厌低声道,“她给我服用了极乐果,缴了刹那,我没有刀,试了很多次旁的法子,都没能杀了她。”
“百里鸢用极乐果延缓了七月半的发作?”夏侯潋道,“加大踯躅花毒的剂量,以毒攻毒的法子么?”
持厌点头,“极乐果可以暂时给我们强健的身体,让毒发一次次延缓。可是极乐果也快没用了,我的身体在衰败,小潋。”
夏侯潋低声说:“就像在燃烧生命么?火烧得越猛,柴越快烧完。”他转头望持厌,“咱们的病没有指望了,对么?”
“你害怕吗?”
“我不怕。”夏侯潋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
他只怕丢沈玦一个人在世上,孤零零的,多难受。他已经让他一个人待了十年了,这一次分别,大概就是再也不会见面了。
“服用一次可以挺多久?”他抬起头问。
“最开始是半年,后来是三个月,后来是一个月,”持厌垂下眼眸,“现在是七天。”
“你成瘾了,持厌。”
“嗯。”
“你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持厌摇摇头,只道:“越快越好,我的时间不多了。”
夏侯潋沉默良久,问道:“你身上带了极乐果吗?”
持厌从荷包里拿出一颗,推到桌子中心。漆黑的一小颗丸药,像桌子上的一个蛀痕,深藏了无尽的黑暗。
“你决定好了?”
“百里鸢手握朔北不可小觑,朝廷不能两线作战。”夏侯潋凝望那颗小小的丸药,“既然活不久了,这命自然要用到刀刃上,至少让少爷以后可以安心出门逛大街。”
“小少爷是你的新哥哥吗?”持厌问他。
“不是,是我媳妇儿。你要叫他弟媳的,怎么样,漂亮吧,带出去倍有面儿。”夏侯潋淡笑着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
持厌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地望着他,陷入了长久的呆滞。
夏侯潋拾起极乐果往屋里走,背对着持厌摆摆手,道:“帮我守门。”
阖上门,坐在窗格照进来的道道阳光里,他把极乐果放在月牙桌上,久久地凝视它。橘色的阳光给它镀上一道金边,光泽流淌,好像藏了一个不为人知的梦境。
他不止一次地想,佛说的极乐真的存在么?极乐,那个金色的梦,又是什么模样?他听说,服下极乐果的人会看见他这一生最想看到的东西。世界成为虚影,魂魄超脱肉体,升入无边极乐,在那一瞬间,人是没有忧愁的。
有人说极乐果是佛留在人间的残宝,它让阳世的人有机会一瞥西方极乐。而目睹它的人,无一例外,都要走向死亡。
也罢,死是所有人的归宿。夏侯潋倒了一杯水,和着极乐果吞入腹中。他不过比常人走得更快一些。
写得太慢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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