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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明非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周围是一片柔和的、白中带点微蓝的光,眼前的景物由模糊到清晰,这是一间大约只有十平方米大的小屋,没有窗户,一侧是一面大玻璃镜子。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朴素的木桌,两张木椅子。路明非坐在一张木椅子上,对面的木椅子上坐着身穿短袖衬衫、戴着细边框眼镜的陌生中年男子。
“你醒啦?感觉怎么样?”男子亲切地说。
路明非挠挠头,努力想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在这间小屋里醒来,他最后的记忆是他跑出那间老图书馆,狂奔在风雨中。
这座他应该称作“故乡”的城市在他眼里变得那么孤单和恐怖,这里的每个人看起来都是陌生人,连他自己都是陌生人。唯独奥丁是真实的存在,它好像就立马在风雨中的某处,对着择路而逃的路明非发出冷笑。
再然后的记忆就模糊了,好像自己忽然就倒在了积水里,呼吸的时候雨水呛进肺里,然后他就彻底晕了过去。眼下神智虽然恢复了,可头还是很痛,痛得像要裂开。
“你跑着跑着摔倒了,有点脑震荡,你的家人就送你来这里,让我们帮忙检查一下。”男子接着问,“你感觉怎么样?”
路明非松了口气,原来只是摔倒了而已。脑震荡算屁,如今他见多识广,就算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穿越到了改革开放前他都不紧张,扭头就去找当时还在混初中的叔叔,叮嘱他将来有点钱别投股市早买房。
叔叔要不是在股市上亏了个底儿掉,路家的房子就是三室一厅不是两室一厅,婶婶也不至于那么大怨气,路明非和路鸣泽也不至于挤一间小卧室。要是拥有一间独立卧室,路明非的中学时代也会幸福一点,至少他有地方藏那些盗版小漫画。
“我没什么事情,麻烦你们啦。”路明非说着就想走。
“还是做点简单的检查吧,要是脑震荡的话没准会有后遗症哦。”中年男子打开文件夹,“我问你几个问题,你放松回答就好,你记得自己的名字和身份么?”
“路明非,在美国卡塞尔学院上大学,本地人,从仕兰高中毕业。”路明非说,“您是大夫么?我跟您保证,我真没事儿。”
“看起来真的没事,”大夫笑了笑,“那就帮我个小忙把检查做完嘛,反正就是回答几个问题的事儿,不耽误你多大工夫。你有过神秘主义的体验么?比如……见鬼什么的。”
路明非一愣,心说脑震荡检查还有这种问题,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有过……吧?”
对他来说神秘主义体验什么的根本就是家常便饭,上课听的是神秘主义的课,下课执行的是神秘主义的任务,执行任务走错门会误入尼伯龙根,至于见鬼,路鸣泽不就是个鬼么?魔鬼也算鬼的一种……吧?
“哦,见过鬼……”大夫点点头,“那你有过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情况么?”
“那得看我睡得是不是够死,睡得很死的话,刚醒过来的时候是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你喝酒么?我的意思是……喝醉?酗酒?”
“得看要不要钱,收钱的话可酗不起,吃自助餐有时候可以喝到爽。”
“你失眠么?使用安眠药么?”
“睡前喝点酒就当安眠药了。”路明非挠挠头,“不过我跟你讲真,不喝酒我也是沾枕头就着。”
“嗯……酒精依赖……”大夫沉吟了片刻,“你会不会没有原因的心悸、紧张或者虚汗?”
“没有原因的心悸、紧张和虚汗我是没有,不过有原因的那是经常有。”
“什么样的原因呢?”大夫眼睛一亮,“尝试跟我倾吐一下?”
“跑1500米的时候!”路明非真诚地回答,“那何止是心悸紧张啊!心脏都要跳到喉咙口了我!整个人汗得透透的,不过这应该不算是虚汗吧?对!都是实汗!”
大夫的眼神略有些呆滞,不过听完了还是微微点头,在文件夹里写了些什么。
“那你有没有幻想自己跟自己说话?”大夫问这个问题的时候眼神闪烁,“比如自己身体里住着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男孩和女孩互相说话,诸如此类。”
路明非愣住了,他觉得这个问题有点不对,这怎么会是检查脑震荡用的问题呢?这个问题等同于直接问他说,你是不是精神分裂啊?他在卡塞尔学院也涉猎过这方面的课程。
“没搞错吧?你们……你们以为我神经病?”路明非哭笑不得,“别逗了,我就是摔了一跤晕过去了,还能摔成神经病嘛?”
“别紧张别紧张,常规检查,常规检查而已,检查出好结果不就好了么?”大夫笑得有点尴尬。
“你不相信我?”路明非有点生气了,原来刚才自己一直被当作一名潜在神经病被提问。
“我也不是不相信你,你要放松,遵从自己的内心,放松地回答问题。”大夫说。
“我怎么放松?我被人当作神经病了我还放松?”路明非大声说,“你干脆直接地问我最高难度的问题好了,看你能不能考住我!”
“什么最高难度的问题?”大夫一愣。
路明非也被问住了,他再闲也不会在神经病这门科学上下工夫做研究,刚才只是努力想证明自己正常而已,他哪知道什么最高难度的问题。
“你觉得什么样的问题才是最高难度的问题呢?”大夫的眼镜忽然掠过两道反光,就像动画中的柯南君猜出了杀人凶手,“什么问题一下子能帮我们分辨出正常人和神经病人呢?”
“我……”路明非这回真傻眼了,他觉得自己被大夫反将了一军,被逼到了角落里。
“放松……放松……随便说说,就当聊天嘛,把我看作你的好朋友嘛。”大夫说话的语气活像骗小鸡的黄鼠狼。
“你就……你就在墙上画个门什么的,问我说我怎么才能离开这间屋子!”路明非情急生智,想起以前看的《精神病院笑话集》。
“对啊,这是个好问题啊,如果我在墙上画一扇门,你怎么才能离开这间屋子呢?”大夫身体前倾,语气无限温柔,“你想回家对不对?走出这扇门你就回家啦,没有人会阻拦你的。”
路明非给气得不行:“你还真当我神经病啊?我要是神经病我就会去撬门,我要是更厉害的神经病还会以为自己有钥匙!可我丝毫都不神经病所以你就算给我画出一扇门来老子也坐在这里不动!”
“哦!原来正常人会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啊!”大夫频频点头,“那还有什么更厉害的问题呢?”
“你……你还可以带我去看一浴缸水,发我一把小勺子,让我把浴缸排空!”路明非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高了起来。
“好问题啊!”大夫的眼镜片上光芒连闪,“要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呢?”
“我要是神经病我就会舀水咯!可我是个正常人,所以我知道把下面的塞子拔了就行了!”路明非大声说。
那面镜子,或者说单向透视玻璃的背面,站着诺诺、芬格尔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专家。路明非的一举一动、说的每句话,他们都听和看得清清楚楚,但路明非却不知道自己正被观察。
中年大夫刚刚开始问问题的时候,他甚至还照着镜子挤了一个粉刺。
这里是市立第三医院,一家以精神科为主的医院,几个小时之前,芬格尔扛着昏迷的路明非来到这里。
截止今夜之前他们从未想过要把路明非丢到精神病医院来,即使他做了种种超出常人理解的事,但今晚路明非把她扑倒的那一刻,诺诺都被吓到了。
他的瞳孔里满满的都是恐惧,好像看见了地狱之门洞开,他用尽全力抱着诺诺,像是怕失去她,又像是想要碾碎她,直到现在诺诺的肋骨还在疼痛。
芬格尔说当时他也懵掉了,虽然他满嘴说着烂话,但其实是不知道怎么应付当时的情况。
接下来就是哗啦一声,那面大镜子碎成了一地玻璃渣,路明非像是见鬼似的跳了起来,冲进了外面的暴风雨。他们追上去的时候,路明非正在躲避什么似的狂奔,芬格尔摘下脚上的皮鞋——暴雨冲刷下路上连石头都看不见,这是他唯一能找到的武器——投掷出去砸晕了路明非。接下来他们就开着那辆法拉利,带着路明非来到了这所医院。
老专家的学生,小屋里那位正在问问题的中年大夫对路明非的病情非常感兴趣,打电话把老师从被窝里请出来出急诊。
从网上可以查到这位老专家的履历,中国精神病研究和防治协会的理事,堪称本地最有经验的精神科大夫。老专家大声地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啊!你们要是早点送他来……赶快给他办住院观察的手续吧!说起来你们两位跟他的关系是?”
“我跟病人同居过。”芬格尔认真地说,“至于这位陈小姐,从原则上说跟病人没什么关系,但实际上可以说是他的监护人。”
老专家呆呆地看着这位长着一张地道的外国脸说着一口地道的中国话的奇葩男子,思考着要不要把他也送进诊室去询问一遍。
“别理他,我们是同学。”诺诺皱着眉头侧踹芬格尔的膝盖,“大夫,你觉得路明非的精神有问题?”
“唉,可怜的孩子,你们要是早点送他来……”老专家又一次唉声叹气。
“早点送他来能怎么样?”诺诺追问。
老专家愣了一下,抓抓头继续哀声叹气:“病入膏肓啊!早点送来也没什么用啊!”
诺诺一下子急了,一把抓住老专家的手腕,下意识地加力,痛得老专家直龇牙。老专家连连摆手,就差说女英雄饶命了。
“说!”诺诺略略撤劲,“那家伙到底怎么了?”
“你看啊你看啊,这个症状呢,是很明显的。”老专家说,“我的学生刚才问他的几个问题,都是有目的地探寻他的心理状况。首先他的生活很不健康,暴饮暴食,缺乏人生目标,酒精依赖,这种病人是最容易出现精神方面的问题的……”
“专家您这么说可就不对了,他的酒多半都是跟我一起喝的,他要是酒精依赖,我岂不也是了么?莫非你觉得我也有病?”芬格尔严肃地问。
老专家瞅了他一眼,嘴里温和地说每个人这方面的情况都不一样,心里说我看你的病情更严重……
他继续跟诺诺说话:“他对神秘主义经验这种话题毫无兴趣,而且以很平静的方式表示自己见过鬼,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的精神世界里经常出现幻象啊!这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的症状啊!”
“精神分裂么?”诺诺沉吟。
“这是一种病因未明的重性精神病,在青少年身上很常见,慢性急性发作都有,临床上往往表现为症状各异的综合征,涉及感知觉、思维、情感和行为等多方面的障碍。你看他意识清楚,智能也算基本正常,但其实他的认知功能已经出问题了,他看到的世界,理解的世界跟你看到的都不一样!”老专家语重心长地说,“用通俗点的话说,他发疯啦!”
“仅凭他说他见过鬼就说他精神分裂?”诺诺紧皱眉头,“太武断了吧?”
“对啊对啊!你看他自己后来提的几个问题都很好嘛!神经病能找出这么聪明的解决办法么?”芬格尔也说,“他没有用勺子舀水而是想到把塞子拔了!说实话连我都没有想到!”
诺诺一愣:“那你想到什么了?”
“我想我怎么也得要个大勺子或者一个水桶来舀水吧?小勺子舀起来不是累死我了么……”
“如果有多余的床位把这家伙也安排进你们医院吧!”诺诺一把推开芬格尔,盯着老专家的眼睛,“继续说刚才的话题,你怎么能让我相信那家伙确实是疯了?”
老专家叹了口气:“你们都是好朋友,当然是不愿意相信的,但在我们专业研究精神病的人眼里,情况已经很明白了。你们注意到他最后自己提问题自己解答那一段了么?这就是典型的发病症状。他努力地想证明自己是个正常人,可正常人根本没有必要证明自己,正常人觉得自己就是正常的,正常人不需要自证。只有病人,他们心里知道自己犯了病,却又不愿意承认,所以才不断地寻找证明自己的方式。”
诺诺怔住了,隔着那块单面玻璃,路明非还在跟那位中年医生嚷嚷着什么,他的神色看起来有点惊惶,声音想必是有点高,医生吓得略略后仰,生怕这个男孩忽然施以暴力。
他一边说着一边沿着小屋的对角线走来走去,像是被困在笼中的兽。他有时挥舞手臂有时挠头,偶尔他坐回椅子上,不到几秒钟又站起身来。
是的,他竭力想证明什么,可他无法证明。病人都没法自证,他们非常认真非常努力,说着自己以为正常的各种话,在别人看来却是那么的可怜。
之前诺诺和芬格尔一直往好处想,宁愿相信是自己被某个神奇的言灵蒙蔽了,甚至想世界是不是出现了两种可能性……其实最可能的那种答案早已放在他们面前了,那就是路明非疯掉了。
在路明非醒来之前的这几个小时里他们已经入手了更多的资料,苏小妍不是刚刚犯病的,她犯病好几年了,几年前她的儿子鹿芒,小名楚子航的男孩,在车祸中失踪了,从那天开始她就犯病了,总幻想自己怀孕要生孩子。
这世上确实是有楚子航的,但楚子航在十五岁之前就失踪或者死掉了,那个默默陪伴路明非成长的超A级屠龙者楚子航根本就是他的幻觉。
“他怎么会得这种病的?”芬格尔问。
“除掉器质性病变之外,最大的可能还是他在童年时受过什么巨大的刺激。”老专家说。
“什么样的巨大刺激能搞到他幻想出一个帮助他的人来?”芬格尔问。
“这个……”老专家欲言又止,“比如童年时受过性侵犯之类的……”
“想不到师弟还有这样不可为外人道的悲惨往事!”芬格尔悲痛地说,“妈的我若不能把性侵师弟的罪犯擒拿归案化学阉割,我芬格尔誓不为人啊!”
“滚!”诺诺又是一记侧踹,“不要过度解读,专家的意思是诸如此类的精神刺激!谁会性侵犯他?”
“这种病根据您的经验能治好么?”诺诺转向专家。
“很困难,”老专家叹了口气,“这种病首先很难找到病因,其次也没有什么特效药,病程一般都会迁延,反复发作,越来越重,越来越恶化,部分患者最终出现衰退和……精神残疾。”
“不过你们也别担心,这只是我凭自己的经验作判断,确诊还要留院观察。”
“留院观察吧。”诺诺低声说,“有情况请随时告诉我们。”
“可是住院观察需要家属签字,你们不是他的同学么?不太方便代替家属,你们有他家属的联系方式么?”老专家问。
“我签。”诺诺面无表情地说。
“你?”老专家一愣,心说你还真是他的监护人啊?
“他是我小弟,”诺诺吸了一口气,“那我就算他的姐姐好了!”
这时候路明非正在小屋里咆哮呢,他咆哮说你们别想把我拘在这里!等我师兄和师姐来了,你们就完蛋了!我给你说我师姐脾气可不好!我他妈的还有事情要做,我不能留在一个傻逼精神病院里!
诺诺在住院单上刷刷地签字,然后转身离去,鞋跟敲打着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而寂静的声音。
“哈哈!我说大侄子,看你那么帅,怎么也被捆上啦?”
“滚一边儿去!我看这位小兄弟天庭饱满地角方圆,龙额凤目神机内蕴,那是帝王之相啊!怎么能叫大侄子?该叫领导!”
“你完啦!他们会给你上刑啊!辣椒水呼呼地给你往下灌,老虎凳捆上给你滴蜡!你不交出密电码他们是不会饶了你的!不过坚持下来,英特纳雄奈尔一定会实现啊!”
三条黑影围绕在病床边,像是死神们围绕着将死的人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