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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三日,杨子荣在威虎山上已当了十天团副。这十天来座山雕好像对他毫无戒心,看来因为献礼的功劳,杨子荣彻头彻尾地成了座山雕的红人。可是细心的杨子荣却丝毫没有因为这个而疏忽了自己的戒备。每天除了座山雕睡了觉,他总是伴在他的旁边,目的是要彻底堵绝座山雕可能有的哪怕是微小的疑心。
十天中杨子荣是在昨天当了一天的值日官,在这一天中,杨子荣却借着值日官的职权饱看了整个威虎山上的阵势。这个殷勤负责的值日官,山前山后,各处的地形,各个火力点,各组匪徒的地堡窝棚,像石刻的一样,印在他的脑海里。
这个老匪座山雕的阵势,确实来得厉害,他全部阵势是摆在威虎山的前怀。“威虎山,怀抱五福岭。”这是杨子荣从地图上已经看过的,又在他上山前,得知人们像神话一般流传着这样一个俗语。现在他亲眼看着,亲身住在这个神话的地方。高大的威虎山前怀,抱着B形的五个小山包,名叫五福岭。这五个山包的大小一样,外貌相同,间隔距离排列得非常均匀。四角上的山包与山包之间不过五百米,如果用中央的一座相连的话,那就只有三百米。四角的四个小山包上,每个山包修了九个地堡窝棚,九个又分成了三组,每组三个,组成交叉火力。它们修得特别结实,都是顺山坡挖下,用圆木盖顶,前面的射界特别开阔。在地堡外五十米处,有丛丛的鹿砦,地堡与地堡之间,组与组之间,山包与山包之间,有交通沟相连。这交通沟又是暗的,像都市里巨大的下水道一样。地面上盖着圆木,圆木上层披上土衣,土衣上遍生野草,现在是盖满了大雪。匪徒们把五福岭修得在外表上丝毫也看不出有什么军事设备。
每个地堡窝棚驻匪徒五个人,惯匪老炮手和地主恶霸、伪满官吏宪警,混编在一起。
中间的那个小山包的根下,修了一个大圆木房,这就是座山雕的大厅,名叫威虎厅。杨子荣献礼、献虎就是在这里。
它的周围又修着四个地堡窝棚,内置四挺轻机枪,对准外围的四个山包之间的空隙。正堵着山凹要道。任何一面攻来,都将受到他们三面火力的夹击。
至于那些地下沟,更来得厉害,五个山包上,都有一条地下沟道,通往五福山以外三里多路。一个地道口是通在西南方的陡沟里,顺这个口逃出去,沿沟直下,一百五十里外,便可到达匪徒的另一个巢穴牡丹峰。另一个沟口是通在西北威虎山主峰的半山腰,顺这逃出翻过威虎山主峰,可到达匪徒的又一巢穴套环山。
再一个沟口是在东北,顺此口逃出,沿一带黄花松密林,可直达夹皮沟。这些长大的暗沟,匪徒们称为流水沟,意思是情况紧急,即可顺沟像流水一样逃窜。这些暗沟的内口,和各地堡的交通沟相连,在威虎厅座山雕的座下,就是一个内沟口。匪徒们的战术之一就是随时准备“流水”。
无怪乎从前日本鬼子的精锐的关东军,对座山雕毫无办法,最后还是用巨款买他下山,使座山雕充当了奇坏抗日联军的先锋。
杨子荣在这一天以值日官的身分进行了仔细的侦察后,集中地思虑了怎样毁掉座山雕这座老巢。当他在西南山包下的陡沟旁时,他回忆起审问一撮毛的情景。那个一撮毛匪徒,曾经慷慨地要带路奇山,并殷勤地献出了这条陡沟的秘密路。
杨子荣边看边想:“这个匪徒真是一个坚决的**革命,死心塌地与人民为敌,若真的被他逼到这条又长又深又陡的死人沟里,小分队全体的生命,就会一个不剩地被葬送在这里。幸亏二○三首长的远谋,才没上这一当。就凭这一点,这个一撮毛匪徒也就惹下了不可饶恕的罪恶,这一宝算输上了他的狗命。”
看了座山雕这套阵势,杨子荣的心情十分沉重起来,一整夜一点也没睡着。可是因为和八大金刚睡在一起,又必须假装着打鼾睡。不然会因为这些小节而引起匪首们的疑心,那就会葬送一切。
他静卧着,假装酣睡着,翻着身,想着想着:
“匪徒的这座阵势,真像二○三首长所说那样,既是烂泥塘,又是个螃蟹窝,如果冒冒失失地打进来,是一定会被陷进去出不来,会失败得一塌糊涂。
“可是怎么办呢?怎么向二○三首长报告呢?用什么办法毁灭匪徒呢?小分队的力量干得了吗?是不是需要调动大兵力来援助呢?……”
他想呀想呀,自己出题自己答,答一个又推翻,推翻了再答。反反复复也有千百遍的翻腾。现在他深深感到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太孤单了,自己的智慧太有限了。特别是脱离了他那年轻的剑波首长,更感到无靠之苦。这一夜的精神劳动,使他感到疲惫了。
二十三日的早晨起来,头觉得有点昏眩,可是他的思考连一分钟也没有停止。
当他同八大金刚一起去会见座山雕时,突然他发现座山雕的目光,向自己奇异的闪了两闪。杨子荣蓦地发觉了自己的严重缺点,这缺点就是他现在还在思考。好像他自己已经看到了自己的脸的不宁静的神态,又看到座山雕眼睛吐出了一连串的审问。
“不好!”杨子荣满身每个细胞好像都在惊觉耸动,“我的思考仅能在夜间进行,因为思考必然带来表情,因为这个,白天是不允许我有任何一点思考的,必须严格遵守这条纪律。”
他自己这样命令着自己,可是他又一想:“现在是自己对这个老匪的目光神经过敏呢,还是这个老匪真发现了自己的可疑呢?怎样来对付这个情况呢?”这一刹那间杨子荣对自己提出了若干的问题。
“不管怎么样,工作要从最艰苦的方面准备,必须消除侥幸心理,任何一点侥幸心理都会麻痹了自己。怎么办呢?”他内心紧张而冷静地计谋着:“将错就错,准备应变。”
在杨子荣下达了自己的决心的同时,座山雕的奇异目光第三次回转到杨子荣的脸上,并且不是一闪即过。
杨子荣也没有理睬,把脸转向门口,仰起了直僵僵的脖子,用鼻孔慢慢地抽了两下严冬的冷气,一个冷噤,“哈哧!
哈哧!……”打了几个喷嚏,接着转过头来揉着他故意憋出泪的眼睛,又把脑门捏了两把,无精打采地喘了一口粗气,然后像个病人一样委靡不振地站在那里。
“怎么?老九!”大麻子很关切地向杨子荣问道,“伤风了吧?”其余的七大金刚也一起盯向杨子荣。眼光显然是探问的神气,和大麻子的问话是一致的。只有座山雕这个老匪的神气,还是有点特别。
“不要紧!”杨子荣嘴角上挂出一丝苦笑。“小病小灾放不倒我老九。”
八大金刚哈哈地笑了一阵。
杨子荣的这一着生了效,当然还要继续装一装。他暗暗地把小指头探进他裤兜里的烟包里,捏了一阵,指头上已挂上了看不见的烟粉和辣味。他一面抽着擤着鼻涕,一面用力向鼻子里抽着烟粉和辣味,喷嚏打的更响更多起来。
在和匪首们同桌的早餐上,杨子荣也只喝了两口菜汤。这时座山雕也不知是真的解除了怀疑,还是又动什么老伎俩?喊来了伙食长,要他给杨子荣烧了两大碗姜场。杨子荣咕嘟咕嘟地喝了进去,脑袋上鼻尖上已露出茸茸的小汗珠。
“三爷,我要回去发汗!”
“快蒙好头回去,”座山雕眼一挤,“别再被风吹着,回去发一场大汗,今天是腊月二十三,别耽误了喝辞灶酒。”
“谢三爷的关心。”杨子荣边说边放下大皮帽扇,跑回自己的住房。
当杨子荣一蒙上头躺在床铺上,便进入如何毁灭这座老匪巢的紧张的思索中。
下午威虎厅摆了一桌辞灶酒。
座山雕和八大金刚,加上杨子荣就喝起来。
真也凑巧,杨子荣从喝了姜汤,又蒙头思考了一整上午,因为起来小便没披衣服,真的有点伤风了,说话时鼻子也有点齉齉起来。这点小病,倒是杨子荣的一喜,因为这样他再用不着负担那装病的苦恼。特别是装感冒,那是最不容易的事,匪徒只要用手摸摸你的脑瓜,用眼看看你的面容,用耳朵听听你说话声音,也就完全可以识奇。他有了这点小病,倒觉得十分方便起来。
正在酒席当中,座山雕突然向杨子荣问道:
“老九,听说蝴蝶迷和郑三炮不大干净,这事许旅长知道不?”
杨子荣一听,感到这是个最大的难题,在审问俘虏时,有关军事上有用的东西,几乎一点不漏地都问到了,并且记的牢牢实实。可是许大马棒匪徒们的下流生活,却问得极少极少。座山雕所提这个问题,杨子荣是一点也不知道。从他演习当土匪开始,直到现在为止,根本没料到匪徒会问到这个问题上,这就引起他一阵激烈的思考。既不能说不知道,又不能让匪徒看出自己不知道,为了掩饰自己的思考神色,和一时又答不出来的急躁,他故意地、意味深长地、慢慢吞吞地噗哧一笑道:
“三爷!怎么,问这个干啥?”
“闲来没事,什么扯扯都好,扯这个有助酒兴。”
八大金刚一听这个,这些淫棍的精神大为焕发,纷纷嚷道:
“老九!讲讲……”
这更使杨子荣心慌了。
“说不知道吧,自己的身分又是胡彪。乱编一通吧,又怕说漏了。这个老匪是在考问侦察我呢,还是真的要寻个下流的开心?现在还是难推测。”
他为了争取尽量多一点时间思考,便打了两个喷嚏,并故意装着感冒病中打喷嚏打不出来的样子,以争取延长哪怕是几秒钟的时间也好。
这两个喷嚏虽然只有几秒钟,但就在这几秒钟内,杨子荣却想好了缓兵之策。他慢慢地揉搓了一下鼻子,站起身来,把嘴一咧笑道:“哥们愿听,咱老九就拉拉,让我先小便一下!”
“老九快点!快点……”八大金刚有点急不可待。
杨子荣一边两手插向裤腰带,一边笑着离开座位,“别着忙,常言道:‘好饭不怕晚,趣话不嫌慢。’越慢越逗哏,越慢越有滋味。”说着他走出威虎厅。
在往返百余步的厕所道上,杨子荣作了紧张的思考,“这个老匪显然是在考问我,不过八大金刚也许还没有察觉到这一点,这也证明了他们还没通气。可是在这个没有料到的难题面前怎么回答呢?这是一个应付考问的重要关键。不然他就会怀疑我是不是许大马棒的亲信,是不是胡彪?不用说座山雕的用意肯定就在这里。
“斗争,这是匪我斗争的深入复杂化,确切一点说,这是极为艰苦细致的斗争。
这是面临着的一场危险的斗争,它之所以危险,是这个老匪的进攻,是在我心理上完全不在意的地方,或者说麻木的地方,没有料到、更没有准备的地方。而且这场斗争又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如果这一步失败,虽不能马上引来杀身之祸,但起码是增大了这个老匪对我的警惕心,那样将要步步失败。这样一个艰苦复杂的斗争,落在我杨子荣这样一个普通的军事侦察人员身上,真是负担太过量了!”
最后,杨子荣果断地想定了自己的对策:“我给他个借题发挥,大拉蝴蝶迷,因为蝴蝶迷的过去,从杉岚站和仙洞镇的群众调查及控诉中,了解得极为详细。再凭我这两片嘴给他个一岔十万八千里,拉到许福和郑三炮两个争参谋长的矛盾上,就这样……”
杨子荣一进门,八大金刚就张口迎接,“老九!老九!快坐下说……”
杨子荣不慌不忙地回到座位,哈哈一笑道:
“提起他们的事,真是几天说不完,咱哥们有的是闲工夫,愿意听的话,我想从头来,从根起,咱叫它有根有梢,有枝有叶,怎么样?”
“太好啦!”八大金刚一起赞成。
座山雕把嘴耸了两耸,也只有赞同。
杨子荣开始一字一板地从姜三膘子娶七个老婆讲起,一直讲到蝴蝶迷得名,几十个大少爷和蝴蝶迷有事,许福和蝴蝶迷乱搞,许大马棒拣洋捞,又讲到许家父子同太太……讲的八大金刚狂饮狂笑,杨子荣为了消磨时间,大为添枝加叶,渲染逗趣,为了丰富他的材料,达到拉长时间,躲过他不知道的难题的目的,便一会儿联上猪八戒,一会儿又联上武则天,并且联系得非常奇妙,一孔不漏,一绽不露。他尽量发挥他的说唠天才,讲得活龙活现。
一直到了傍晚,话题才进到了许福和郑三炮争参谋长。这是杨子荣审问俘虏时,得知最详细的一节,甚至比他所学的匪徒们的暗语黑话更熟悉。杨子荣讲到这里,故意拿了拿劲,抖了抖精神道:
“哥们,郑三炮和蝴蝶迷的事先留下慢点讲,好饭别一口吃完了!”
八大金刚一阵哄笑道:
“咱老九有说书的天才,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就得停下,来个且听下回分解,叫你的心眼里老痒痒。”
“一点不错。”杨子荣更拿了拿劲,真的拿出说起书的架子,手向桌子一拍,口中念道:
“书到此处,话分两头,欲知郑三炮和蝴蝶迷的勾当,还必须先晓得郑三炮和许福奶头山争参谋长。”
八大金刚被逗得大笑起来。
杨子荣一边吸着烟,一边喝着茶,讲起了这段故事:
“是在今年的秋天**月间,许旅长分配冬天铺的皮子,引出了许福和郑三炮一段冲突。”杨子荣又装上一锅烟末,用火点着,“皮子是各色各样,有山羊皮,有狍皮,有狼皮,有熊皮,还有三张虎皮。
许旅长倒有用心,把所有的人分了五等,最下等的铺山羊皮,第四等的铺狍皮,第三等的铺狼皮,第二等的官员铺熊皮,许旅长和蝴蝶迷每人一张虎皮。剩下的第三张虎皮是不太好分,按地位应当给参谋长许福,可是郑三炮根本不服气。许旅长的本意当然是想给他儿子,可是因为害怕郑三炮那个野牛性子和他手下那批徒弟,再加上蝴蝶迷的暗中替郑三炮使劲,也没敢贸然就分。
“过了几天,许旅长想了一条妙方,学着曹操大宴铜雀台的办法,把张虎皮用一条绳子吊在树上,隔一百五十步,把许家人和他的亲属排成一行,把郑三炮和他的徒弟们排成一行,其余的弟兄都旁观。他规定谁能用枪打断绳子,虎皮掉下来,这虎皮就归谁。
“蝴蝶迷为了叫这虎皮落在郑三炮的手里,所以她挺身站在许家行列的头一个。
比赛开始了,蝴蝶迷把双匣子一亮,谁都想到这个有名的双枪姑姑准能打下,果真是蝴蝶迷打下了的话,郑三炮也不会发脾气,因为他们哈哈……有那个。可是蝴蝶迷枪一响,打空了。这时郑三炮的行列里,一声怪叫,郑三炮马上端枪要射,却被许福气汹汹地拦住了,脸红脖子粗地吼道:‘不成!这不能算,太太她枪下有私。’郑三炮这个野牛性子哪能吃这个,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却一声没哼气,不用说是怕他俩的勾当露了馅。”
“因为许大公子揭了蝴蝶迷‘枪下有私’。”八大金刚中的大麻子伸着个满是青筋的长脖子,憋着发紫的疤拉脸笑道。
“揭了她‘枪下有私’还不要紧!”八大金刚中的塌鼻子,齉齉着他那个臭鼻子补充道,“别揭了她的‘私中有私’就行了!所以郑三炮才让了步。”
“一点不错!”
八大金刚一阵狂笑。
“许福挥了一下双匣子,”杨子荣在笑声中继续道,“两手一挥,随着枪声,那根绳子齐刷刷地断了,虎皮落地。许福得意洋洋拖着虎皮上的绳子,打着口哨,正往回走,郑三炮的徒弟却哄起来了,嚷叫不公平。这一吵吵,可把郑三炮吵火了,这个愣种,手起一枪,把许福拉着的绳子打断,虎皮落在地上,郑三炮的徒弟嗷的一声去抢虎皮。这一下许福可急了,冲着郑三炮的一个徒弟狠狠地踢了一脚,奇口大骂。郑三炮抢上几步朝许福一推,‘大公子,打狗还得看主面,你他妈真不仗义!凭什么打我徒弟!’许福的眼一眯缝,‘什么***臭徒弟,我以参谋长的身分管教他们。’郑三炮一看他拿参谋长压人,更火了,‘吊毛灰!什么**参谋长,不看旅长的面上谁侍候你,老郑这杆枪可以打遍天下,你***小晚辈,算个老几。’就这样两个闹翻了,许福凭着力大,要想动手。许旅长一看不好,急忙抢上去,朝着许福就是两个耳光子。蝴蝶迷把屁股一扭,妖声妖气责骂许福,许福这个野人哪能吃这个气,朝蝴蝶迷那个长脸上,呸的一口唾沫……”
“报告!有事!有事!
……”八大金刚正听得出神,忽然一个小匪徒慌慌张张跑进来报告,冲断了杨子荣的借题发挥大唠而特唠。
“什么事?”座山雕急问道。
“外面的溜子,撞墙了!”小匪徒慌张地报告道。
“哪一路溜子?”座山雕把山羊胡子一撅,“把这些废物叫进来!”
“是!”小匪徒跑出去。
在匪首们的暴躁中,小匪徒从外面领进五个狼狈“撞墙”而回的匪徒。有的用腰带子吊着胳臂,有的瘸着腿,有的用破毛巾包着头,外面还渗出一片血迹。五个匪徒吓得像些癞皮狗,直瞪着两只恐怖的眼,颤颤抖抖站在座山雕的对面。
“怎么?”座山雕咬着牙根,“败了我的山威!”
五个匪徒面面相觑,眨巴着眼,不敢吭声。
内中有个黄瘦子,罗圈腿,终于忍不住座山雕和八大金刚那种凶恶威逼的神气,吞吞吐吐哀求似的说道:
“三爷,是这样,我们在神河庙,定河师傅告诉我们夹皮沟的小火车开动了,拉来不少的东西,叫我们回山告知三爷。
我们一听,便想到怎么也不能空手回山哪,就走了一天大半夜到了夹皮沟。下半夜摸到屯边,刚要进去,突然一阵排子枪打来,刁老六他们四个人当场阵亡,我们六个一看不对头,撒腿就跑,这时屯里大喊:‘捉活的……’听声也有二三百人,要不是跑得快,连我们也回不来了,就这样跑到半山腰,一颗冷弹,又把孙月喜打死了……”
座山雕吃了一惊,“啊!二三百人?嗯!天上掉下来的?”
一摸他那秃脑门,倒背着手,来回急踱着,像一只刚关进笼子里的恶狼。
“对啦!二三百!也许还多。”
“混蛋!”座山雕怒吼道,“你们不知风紧?”
“我们出去十三天了,一点不知道。”
“定河师傅没告诉你们?”
“定河师傅告诉我说,车上只有七八个人押车。”
座山雕气得满脸横肉抖动,两手乱搓,“有信吗?”
“有!”罗圈腿撕开衣角,取出一个小纸卷,递给座山雕。
座山雕展开纸卷,看着看着,面有悦色。自言自语道:
“火车一响,黄金万两。”转过头把那封信一扬,对五个匪徒道:“幸亏这个没丢,要是丢了这个,我那定河师兄岂不就……”他再没说下去。
杨子荣听了这场“撞墙”的缘故,内心涌出一阵胜利的轻松。这点胜利确值得庆幸,一是匪徒碰了个小钉子;二是那个牛鼻子妖道的罪状座山雕替他供了;最主要的还是小分队这支三十六人的小部队,在匪徒的眼目中成了二三百人。不难想象,座山雕的警戒会全部被吸引到夹皮沟方向,而且匪徒们也不敢直袭夹皮沟这“二三百人”。
杨子荣想到这里,心中一乐,暗想道:“再来一个借题发挥。”他马上以严肃的态度向五个匪徒问道:
“你们怎么回来的?腿后干净不?”
罗圈腿好像顿时惊醒,把大腿一拍脚一顿,尖声道:“坏了!坏了!我们慌不择路,一直跑回来的。”
座山雕一听,刚缓和的一点空气,又激怒起来,“废物!
废物!给人家留下脚印。”
“这太糟了!”杨子荣故作气愤的表情,“现在应立即加强对夹皮沟方向的警戒。”
“对!”大麻子的脸气得又青又紫,“眼看到了大年三十的百鸡宴,要好好给三爷祝祝六十大寿,没成想被你们这几块废物败了山威。现在就罚你们几个日夜巡逻,给我滚出去。”
罗圈腿等五个人狼狈地走出去。
杨子荣向大麻子老练地赔着笑脸,“参谋长,不能过于气愤,还是事业要紧,弄这几个残臂伤腿的人去警戒,非误事不可,还是……”
“老九!”大麻子泄了一口气,向杨子荣笑道,“说是说,干是干,这些个大烟鬼非这样狠整他们一下不可。警戒当然得另派啦。不过……”
他轻蔑地转了一下话头,“小股共军二三百人的力量,他休想来战威虎山。果真他来的,那是他自找着送死。让他有腿来,没腿回去。”
八大金刚都自信而傲慢地一阵狞笑。
“不过,”大麻子把眼一斜楞,“咱们的山威可是要扶一扶。
三爷,离年三十还有七天,我下山一趟,抓他一把,怎么样?”
座山雕当时露了个笑脸,“这还用说,威虎山向来没吃这样的亏。不过,夹皮沟可不能去。现在是保存实力,等候**,等过了年时,”座山雕把手狠劲地一握,“再给他个毒的吃吃!那么你下山就要把力量用在**的地方工作队,或者是火车上。”
杨子荣听到匪徒的这个恶毒的计划,内心立时腾起一阵焦虑。这个恶匪这番下山,定是一番毒辣的大屠杀和抢劫。要想尽办法破坏他的下山计划,实在不得已也要迅速联络,通知山边的村屯和铁路上戒备。
可是这些匪徒的活动,是说走就走,杨子荣还没来得及设法阻止,大麻子在当天的晚上已经带了三十六个人下山了。
至于匪徒闯到什么地方去,杨子荣一点也不知道。这也是匪徒活动的特点。在实行这类屠杀抢劫时,他们并没有事先的计划,而是出山后,见机应变,得下手就下手。
现在临在杨子荣面前的任务,只有急速的向小分队联络。
这个联络不但是防范大麻子的下山,更主要的还是杨子荣在装病的一半天中,订出了毁灭座山雕老巢的计划。
他想定的计划,本来装病时在被窝里已经写好在桦皮膜上,可是怎样送到自己规定的联络点,却是一大难题。深夜送出去吧?又不敢相信座山雕对他没有监视。杨子荣又想了一整夜。
腊月二十四日拂晓。
杨子荣在一整夜的思考后,正要矇眬入睡,突然东北山包上传来两响清脆的枪声,接着便是一片慌乱的吼喊。
杨子荣和七大金刚惊跳起来,刚一出门,座山雕已经站在他们的门前。只见东北小山包上两个匪徒在吼叫:“敌人来了!”
杨子荣一听,唰地全身冷下来,心脏紧张地跳动,内心一阵苦思:“怎么?二○三首长真的这样冒失吗?真的随着匪徒的脚印袭来吗?如果真的这样,战斗的结果是不堪设想的!
我现在怎么办呢?一阵大肚匣子和手榴弹先消灭自己跟前的匪首吗?……”
他在这一秒钟之内,想了这许多,手里握着两把汗。突然对面来的枪声提醒了他,这枪声是那样地远,子弹又飞得那样地高,并可听到隐约的喊声,座山雕这个老匪又事先站在他们的门前,他一定早知道今天的事情,确切一点说,是他布置的把戏。想到这些,使他的脑子顿时开朗了。他默默地自信自己的判断:“听枪声就不是小分队的战术,小分队对匪徒的袭击,向来不喧哗,也绝不能这样远距离射击,这一点我深信战士们的军事素养和白刃拚杀的勇气。二○三首长即便袭来,也绝不会从夹皮沟方向,因为他的虚张声势,就是为了把匪徒的注意力吸引到那里去。”他完全相信自己那位青年首长的作战智谋。
“那么这个老匪又动什么伎俩呢?是为了提高匪徒们的警惕而作军事演习吗?还是这件事又是这个老匪对我进一步考察呢?为了斗争得胜利,我没有权利来设想前者的可能,而只有后者。现在的问题是我怎样在这个老匪跟前表现表现。”
一阵空前激烈的枪声传来,子弹掠空而过。
“三爷!我上去指挥。”
杨子荣一面向座山雕请示,一面蹽开大步奔向东北山包。杨子荣隐蔽在山头上的一棵树旁,借着晨光向正前方观察,看到几个不密的黑影,向这里射击,从他的观察中更证实了自己的判断。
“好机会!”杨子荣一阵高兴地想,“再来一个借题发挥!”
他抽出大肚匣子,“我打死几个匪徒,在座山雕面前显显我的本事,解除这个老匪对我的怀疑。”想着,他把大肚匣子上上了把,点射两发,把快慢机一拨,嘟……一梭子,子弹雨点似的落在几个黑影周围,翻起几点雪尘。
他立即再换上梭子,刚要射击,突然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老九!慢来!”
杨子荣回头一看,原来是座山雕和八大金刚中的塌鼻子立在他的身后。座山雕满面嘻笑地向着杨子荣一撅山羊胡子,然后凑近他耳边小声说道:
“老九!别打,这是我布置的军事演习。”
杨子荣故作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三爷,真好危险,要不是你上来得早,我这一梭打出去,定会销掉几个的。”他马上放缓了语气,带有埋怨的口吻,“三爷作演习怎么也不告诉咱老九一声,怎么?三爷还不相信我胡彪咋的?拿我当外人?”
他马上装出极不满意的样子。
“格格格……”座山雕抖动两个肩膀笑了几声,“老九!别多心,这场演习谁我也没告诉,不信你问他。”座山雕指着他身旁的塌鼻子。
“可不是!”塌鼻子齉齉着个塌鼻子,“啌!啌!谁也不知道,我也当是共军真来了!”
杨子荣内心一阵得意的微笑,心想,“这个老匪的伎俩他自招了,这分明是在考察我,我刚才的这一场行动和一梭子枪,对解除这个老匪对我的怀疑是起了一定作用的。现在我还要借题发挥。”
“三爷!”杨子荣胸有成竹地向座山雕建议道,“演习不能光演习防御,还要演一下追击,怎么样?”
“正合我意。”座山雕捋了一下山羊胡,“老九!你领着演习追击。”
“是!”
杨子荣张开了喉咙喊道:
“弟兄们!敌人撤退!
追击!跟我来……”
在杨子荣的喊声中,这个小山包上五十名匪徒,爬出了地堡窝棚。杨子荣大肚匣子一挥,带着五十名匪徒向山下扑去。
对方停止了枪声,黑点无影无踪。及至追到三里外的那个洞口,见那堵在洞口上的伪装雪壁已经打开,是刚才有人爬进去的痕迹。没问题,这是刚才演饰“共军”的那几个匪徒进去的。
杨子荣心里明白,但是现在无论如何不能向匪徒讲明,也就是现在还不能收兵。
因为他所以建议追击,是要把自己的桦皮膜卷送出去,和小分队联络上。现在身任追击指挥者的要职,更便于借追击之题,干联络之实。
可是前面已经没有“共军”溃退的踪迹,这又怎么来指挥呢?怎么来遮盖匪徒们的眼目呢?怎样把匪徒们指挥着追向或靠近自己的联络点呢?这倒是个问题。现在的追击方向是东北,而自己的联络点是在正南,是在自己进山献礼的来路上。
“有办法!”杨子荣略一思索,“有职我就有权,来他个假传圣旨,”他把右腮一摸,向匪徒们命令道:
“旅长命令,敌人消灭后,要巡山一周,一营长!”
“有!”匪群中站出个大个瘦营长。
“你带一股顺此向北再向西,搜索北山、西山;我率一股搜索东山、南山,一点半钟以后,威虎厅前集合!”
“是!”大个子瘦营长带三十人转弯搜向西北。
杨子荣自率二十余名匪徒,折了个九十度的方向,奔向正南。
杨子荣把匪徒带到自己的联络点以东,为了怕暴露自己刻在树上的南向记号,所以他把匪徒们安排在那棵杈枝上搁着黑石头的树的侧背面。当他确信他摆布的十分恰当时,便向匪徒们哈哈一笑道:
“弟兄们!今天三爷是特别布置的战斗演习,怎么样?累了吧?”
绷得满身紧张战斗神气的匪徒们,顿时哄笑起来,纷纷嚷道:
“我说呀!咱们的威虎山,安如泰山,神兵神将也打不了,别说共军。”
“共军没有十万八万,他还敢进威虎山,哼!那叫猫舔虎鼻梁,找死!”
“小鬼子时代,还是请咱们三爷下山的呢!……”
杨子荣哈哈大笑起来,现在他要施用他巧妙的联络计谋了,于是高声喊道:
“弟兄们,咱们演习了防守,也演习了追击,现在咱们再演习一下冲锋,好不好?”
“愿听九爷的命令!”
匪徒们一阵吵嚷。
“目标!”杨子荣大肚匣子向前一挥,“正前方,小山顶发现敌人,冲锋!”
匪徒们嗷的一声,奔越过杨子荣的联络点,冲向正西的小山包。在匪徒们怪吼狂奔中,杨子荣从烟荷包的双层布中间,取出自己的桦皮膜卷,在五六秒钟的刹那间,把它安放在那个刮过的香烟盒大小的树皮里,还轻松地看了看历历犹新的自己来时留下的马蹄印,然后一阵急跑,跟上演习冲锋的匪徒。
孙达得顺着杨子荣树上刻的记号——每隔五六棵树用匕首在树上削过露出的白茬,蹽开长腿,一直走了三天。
近些天来,没下大雪,风也不大,这就加快了孙达得的行进速度。
腊月二十四日下午,他离开小分队整三天了。他那无穷的体力,被那比沙滩还要松软的大雪原给消耗了,他疲惫得浑身松软。雪地好像存心和他找麻烦,越疲劳它陷得越深。孙达得每走一步,不是什么向前迈腿,而是从雪窟里向外拔腿,或者说是从烂泥塘里向外拔腿。左腿刚拔出来,右腿又陷进去,拔得越费力气,陷得就越深。有时为了拔出右腿,而把全身的重量全部压在左腿上,这就使左腿陷得更深,有时竟几次拔不出来。
这一趟远距离联络,也更加丰富了孙达得的雪地行走的知识,当他实在拔不出腿的时候,逼得无法,只得躺在雪地上,像一匹拉车被陷住的马,急促地喘息一会儿,起来再干。
有一次他实在爬不起来了,挣扎了一阵,毫无效果,偶尔他侧身一滚,想仰卧一会儿,可是这一滚,突然觉得身体轻快了很多,在他滚动的地方,一点也没陷下去。孙达得一阵轻松,回头望了望自己滚过的一段路程,刚压上了一点微弱的痕迹。
“妈的!”他奇怪地自语道,“我的全身的重量,倒比两只脚还轻?真***欺侮人,这存心是逼我孙长腿滚了去呀!好!
妈的,为了完成任务,滚爬都行。”
从此孙达得的前进中,有走,也有滚,雪浅的地方他就蹽开长腿,雪深的地方,他就滚上一阵,越过深雪地带。
天色渐渐昏暗,杨子荣留的记号仍无尽头。
孙达得心焦得浑身发热,心里老翻腾着:“时间!时间……今天是腊月二十四,我完成任务的时间还只剩三天了……”
这短促的时间和焦躁的心情,更加激动了他为党工作的高度的责任心,给他增加了力量,疲劳逐渐地在他身上被驱逐了。
可是每走一步又给他带来了另一种更担心的情绪,“杨子荣同志到底怎么样了呢?出没出危险呢?快走!只有快到联络点,一切才会明白。”
此刻他的腿和心一样,由松软变得绷紧,力气增加了,速度加快了。他边走边张望,来到一个小山包的边缘,突然发现前面有一棵周围没有大树遮盖的小树,小树人头高处的树杈上,搁着一块什么东西。他顿时乐得跳起来,但他又马上沉住了气,“不能冒失,看看……”他赶忙蹲在一棵树下,像一个搜索兵一样,仔细地向四周窥觅了一阵。当他确信没有敌人埋伏之后,便拚命地跑上去。“找到了,找到了!好顺利!”
他一面拿下树杈上的那块黑石头,一面急急地在树干上到处摸索。也许是由于心急,一时气急找不到他要找的地方。孙达得又是一阵心跳,心里担忧起来:“难道杨子荣同志没做完他的全部联络准备工作就……”在这一愣神的瞬间,他忽然瞧见就在他眼前的树皮上,有一处有点异样,赶忙伸手一按,那树皮竟活动起来。“妈呀!你在这里!你怎么不说话呀!”孙达得高兴得心快跳出来了,他伸手拔出匕首,叭的一声,把匕首刺在那块树皮上,然后轻轻撬了撬刀尖,往外一拔,一片香烟盒大小的树皮,随着他的匕首脱落下来。同时,从里面滚出一小卷白白的桦皮膜卷来。孙达得赶忙拾在手中,狠狠地把它握了两下,“哎!哎!你可来了!”他抬起头,遥望着北边,“老战友,英雄!你成功了!”接着,他小心地把它装入怀中,长喘了一口气,眼睛向四外一看,林中像死一样地静,黄昏笼罩了下来,而疲劳也像黄昏一样,袭上他的心头。腿也软了,好像现在挪动一步,都是十分困难的。“真需要休息一下,哪怕是一点钟也好。”
他不由自主地就要倒下,屁股刚一着地,立即发现他眼前一百米外的一棵大树下有一座四合的雪墙,孙达得微微一笑,“嘿!还有座避风墙,享受享受!”他手一按地,想直起腰来,可是腰腿已经酸疼酸疼,腿关节格格直响。
他挪动沉重的步子,忍住腰酸腿疼,慢慢地走近雪墙,一下倒在雪墙里,立刻就要矇眬入睡。
忽然剑波亲切的面容,浮现在他的眼前,剑波紧握着他的手,“达得同志,给你的时间只有六天,六天完不成你七百里雪地的联系,那么我们将会失去任何有利的时机。记住!时间就是力量!你去吧!
祝你成功!”
孙达得蓦地跳起来,心脏紧张地跳动,他想着二○三首长临别时的叮咛,他的眼睛亮了,目光戳穿了大地的昏暗,他凝盯着围在自己身旁的雪墙。他抓起两把雪,抹在自己的脸上搓了一阵,刺骨的凉意提起了他的精神。
“走!今天已经三整天了,不能因我孙达得失去了有利时机!走!越快越好!”
他鼓足了力片,瞪大了眼睛,刚要开步走,突然雪墙上隐约的花纹吸引住他的视线,他贴近了雪墙俯首一看,杨子荣粗大的手印,印在雪墙上,这才恍然明了这雪墙是杨子荣的劳动。孙达得心里一阵热乎,自语道:
“老战友,我已经来了!为了胜利我马上要返回去。”他把自己的手按在杨子荣的手迹上,“来!老战友,咱们握握手吧!同志,再见!”
孙达得掏出饭团,吞了几口,蹽开大步,奔向回路。高大的身影,没入昏暗的森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