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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府大狱内,张小敬和李嗣业靠着墙壁,屁股下面铺着稻草胡坐在地上。李嗣业犹在怀念以前或是以后的日子,张小敬似乎也很沉默。两个男人不说话的时候,必定是各有各的故事。
狱吏领着闻无忌前来探监,李嗣业很是兴奋,连忙从稻草上站起扑到木栏口:“闻大哥,我那妹子如何?”
闻无忌笑笑:“我来就是跟你说这事儿的,你妹子我已经接到了香铺中,她有闻染看照着,好着呢。”
李嗣业歉疚地笑笑:“李枚儿天性顽劣,麻烦闻大哥了。”
“不会,这孩子很乖巧,我和闻染都很喜欢她。”
张小敬双手抱胸缓步走过来,眯起独眼问闻无忌:“我找你探问的消息,可有些眉目?”
“太子东宫确实是有传闻,东宫后园里开了一朵奇大无比的莲花,香飘数里之外,宫中都以为是神异。”
李嗣业和张小敬神色严肃地相互对视了一眼,闻无忌在其中看出些不同寻常,也有些着急地问道:“你们倒是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儿,我好在外面找人疏通关系。”
“不必,”张小敬摆手说:“这种事情你不知道最好,你好不容易和女儿安顿下来,才过两天消停日子,就别跟着掺和了。”
闻无忌无奈何,张小敬是执拗的人,他决定了的事情,别人无法劝服。至于这个李嗣业,此人眼冒精光,听到此等传闻不但不畏惧,反而隐隐有兴奋之色,实属异数。他强烈怀疑张小敬今日落入牢狱,跟这人有莫大的关系。
“好罢,你好自为之,若是出事了需要我,就叫这狱吏去闻记香铺去找。”
闻无忌再次向二人拱手告别,跟着狱吏走出了京兆府大牢。
得到了东宫莲花祥瑞的印证,张小敬完全可以确定,杨驸马一伙人利用妖人作乱事件,是把矛头对准了太子。
“好缜密的心思,好歹毒的计策,这颠倒黑白的本事真叫厉害,本是祥瑞神异的莲花,把它和妖人的偈语联系在一起,就变成了妖莲。东宫祥瑞变成的和妖人勾结的罪证,这帮人真敢想,也真敢做。”
张小敬啧啧称赞,对杨驸马等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深感佩服。李嗣业却深感忧虑,他们虽然是在监狱中,但知道得越多,性命就越有危险。
他问张小敬:“我们应该怎么做?”
张小敬的伤疤脸笑得很狰狞,盘膝坐在地上摊开手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能做,我们只能假装自己不知道。如果他们来审问,就装傻,可惜他们不一定会来审问我们。”
张小敬话音刚落,那狱吏又领着一人径直朝他们这边走来,此人手中提着漆制食盒,斑驳的木栏影子挡住了脸,两人一时没认出是谁。
张洪从木柱后面露出脸,神情有几分尴尬,但还是挤出一丝笑容,扭头要求狱吏把门打开。
随着锁链哗啦一声响,张县尉推开牢门走进来,把食盒放在地上打开,里面放着一坛酒,三个青瓷酒盏,一只整鸡和切成片的羊肉,鸡肉香嫩酥黄,羊肉褐红闪着油光。
李嗣业强咽口中流出的哈喇子,突然想到一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张小敬回过头来,看也不看那食盒中的饭菜,冷峻地调侃了一句:“张县尉此来,难道是要给我们送断头饭?”
“哪有这么严重。”张洪干笑了两声,又感觉自己的做派给当官的丢脸,索性背负起双手,喉咙里咳嗽了一声道:“本县尉今日前来京兆府大牢中看你们两位,不过本着爱护下属之心,你们不要误会,也不要担心,等案子查清以后,自然会把你们放出来滴。”
李嗣业瞪大眼睛看着他,感觉好熟悉的做派,原来古今领导都是一脉相承的。
张小敬倒无所感,在胸前叉手道:“既然是县尉垂爱,张小敬自当从命。”
他一屁股坐下来,把酒坛子上的封泥拔下,将酒水倒入分别倒入酒盏。他当先端起一杯,举过额头高声说道:“张小敬先敬张县尉一杯。”言毕仰头将酒水灌入喉中。
张县尉被张小敬这突如其来的豪气所慑,登时显得有些局促:“好好好。”
李嗣业也不甘人后,端起满盏的酒水,仰头灌下,感觉和带酒精的饮料一个味儿,舔了一下嘴唇,还有些甜丝丝的。
“好。”
张洪并不推脱,端起酒杯缓慢地喝了下去,喝完之后抹了半把胡须上的水珠,放下酒盏沉吟着说道:“张小敬你为人爽直,干练,查案子确是好手。但有些时候,有些案子并不像你们想的那样简单。”
“就如这次的醴泉妖人案,此案牵扯到朝中高层,无论是断案审问都须小心翼翼,绝不能像办其它案子那般大刀阔斧,既不能伤及无辜,更要保全自身,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张小敬和李嗣业同时端起酒盏,又一仰头灌了下去,放下酒杯说道:“多谢张县尉教诲。”
张洪见二人态度陈恳,虚心接受,索性放开了话头:“这次办案你不仅逾越了规矩,听到了不该听到的话,还吃罪了祆教驻长安的萨宝。《开元七年律》中虽说持质者,与质同击。但关键时刻还要看场合。萨宝乃是圣人亲封,身份不同寻常,你岂能枉顾他的生死,若是长安城中的万千祆教众闹将起来,你的性命岂能保得住?”
他故作姿态地长叹了口气:“也幸亏杨驸马听说了这件事,他的府邸与祆寺临近,也与宝萨有些交情,才亲自去赔情劝说,你们两个才被免于追究。”
“等等?”张小敬突然抬手,抓住张洪话语中的漏洞问:“杨驸马也和妖人案有牵涉?”
张洪嘴巴哑了一瞬,突然醒悟怒喝道:“胡说,杨驸马怎么会和醴泉妖人案牵扯在一起!”
李嗣业趁机插嘴道:“你刚刚分明提到了杨驸马。”
张洪激恼地辩驳:“我刚刚的意思是说,杨驸马恰巧听说了这件事,感念你们的忠勇,才愿意出言相助。”
“我还要再说一件事,妖人已经招认,他此来长安是奉被授首的妖人刘志诚之命,来寻找转生真命圣莲,这朵妖莲就被藏在太子府中。”
李嗣业讽刺地闷哼了一声,张小敬嘴角溢出冷笑,果然不出他们所料,就连路数都是一样的。
“案子既然已经查清楚,京兆府为何不把我二人放出去?”
张洪郑重地说道:“此案涉及太子,事关重大,更为了你们二人的安全。如今案情虽然已真相大白,但幕后真凶尚未伏法,贸然将你们放出去,恐遭人暗算。为今之计是你们二人积极参与此案,主动指认太子府中的妖莲。”
听完这席话,李嗣业暗中感慨,这逻辑推理和脑瓜子没的说,若不是他们提前推导出了真相,还真会被这张洪像灌浆糊一般灌糊涂,把白得颠倒成黑的。
张小敬听闻此言,放下酒盏侧着脸问:“张县尉,是想让我们做伪证?”
“这怎么会是伪证呢?妖人已经招供,只是让你们二人从旁佐证,补充说明。”
“可我们什么都不清楚。”
县尉张洪长立而起,站在地上负手说道:“你们什么都不清楚?你们若是不清楚,怎么会被关到这个地方来?”
张小敬和李嗣业趁机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同时站起,朝张洪叉手说道:“县尉尊驾,有关你口中的太子勾结妖人案,我们二人确实不知情,无法去作证。”
张洪叹了一口气,回过头来朝两人摇摇头:“张小敬,你是个聪明人,如今已然到了此等境地,你们什么都不做,以为就能够脱身么?无论你们知道什么,或是不知道什么,都已经卷入了这场漩涡中,如今想置身事外,怕是由不得你们了。”
“如今摆在你们面前,只有两个选择,帮助我们作证,杨驸马和我们都会承你们的情。张小敬你因战功得了武骑尉授勋,却因为得罪上司把官给丢了,你只要肯作证,武骑尉算什么,进入金吾卫做率正都是杨驸马一句话的事儿。还有你李嗣业,空有一身蛮力和武功,却只能做一个小小的不良人,有了杨驸马这样的后台,何愁你没有门路?”
张洪完全把话亮明,张小敬和李嗣业都陷入了沉默中,二人并不是动心,只不过是不知道对方心里的想法,一时难以取舍罢了。
张县尉以为自己的攻心奏效,意满志得地笑着回过头来:“当然还有另外一条路,如果你们不肯合作,那就只能等着把京兆府的牢底坐穿了。”
张小敬面容骤冷,他抬手掸了掸落入眼窝中的尘土,感受到这位昔日上司的冷酷与自私,才缓缓开口道:“张县尉,请容我二人私下里商量一下如何?”
“可以,你们尽管慢慢商量,”张洪扬眉笑道:“明天这个时候我还会过来,到时候希望你们能够给我答复,机会可是不等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