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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料的巡检司官船缓缓靠上满是浮冰的栈桥,杨河从踏板走上桥面,往河堤石阶走去。
他猛然一顿,心中一阵悸动,不由往西面看去。
“相公,怎么了?”
身后的陈仇敖牵着马匹跟着踏上栈桥,他穿着铁甲,戴着八瓣帽儿铁尖盔,披着厚厚的斗篷,行止间甲叶锵锵作响,威武不凡,见杨河顿住,不由低声询问。
还有身旁巡检邓升,圆滚滚身上穿着从九品绿色官袍,戴着乌纱,一样诧异看来。
杨河站在栈桥上往西面眺望良久,神情有些恍惚,只余江风极力鼓起他的黑色貂裘斗篷,猎猎的响。
最后,他似乎回过神来,摇头道:“没什么。”
心中却在想:“今天是正月十七日,想必第二次开封之战已经打完……”
他心神有些焦虑,历史上李自成、罗汝才联军五十万人攻打开封,连着攻打二十多天,于本年正月十二日发动最猛烈的一次,然守军坚决,最后还是败退。
最后在正月十三日,决定以火药炸城,在事先选择的城墙地点挖掘深丈余,广十丈余的大洞,内中填塞数十石的火药,又在洞口附近布置大量的步卒与马队。
最终结果火药引爆了,天崩地裂声中,药烟迷如深夜,无数磨石与砖石凌空达到里许,壕边等待的流贼马步被砸死射死无数,城上城内却未伤一人。
那城墙外壁被炸得坍塌,里墙仅厚尺许,依旧卓然兀立。
李自成、罗汝才等认为此乃天意援手开封,士气黯然,萌生退意,于次日老营五鼓拔营,攻城贼寇未动,挺到午时众贼皆走,第二次开封之战结束。
此战后,李自成等也更加紧的扫荡中原各处州县,意图孤立隔绝开封,二月时,汪乔年大败,流寇大部更乘胜攻陷陈州,又犯归德,很快攻破归德府城。
寻纵兵四出,鹿邑、虞城、亳州、霍丘、灵璧、盱眙皆陷。
盱眙在淮河的南岸,一样陷落,睢宁更临近灵璧,流贼岂会不来攻打?
也不知介时会来多少流寇,睢宁城能不能守住。
还有……
灵魂深处有一种痛楚与不甘涌上心头,很快鹿邑要陷,但他却无能为力。
太远了,他的兵力也太单薄了。
到睢宁也几个月了,他一直未与恩师纪懋勋联系,书信都未有一封。
这内中种种理由,何尝没有惭愧、无奈与逃避之意?
……
杨河默然举步,踏上河堤石阶,春寒料峭,加上江风猛烈,冰寒刺骨中,似乎人的眼睛都睁不开。
他身旁的邓巡检倒没他的心事,他笼着袖子,回望辽阔的河水,上面满是碎冰,不过倒没有封冻,他胖嘟嘟的脸上满是笑意,说道:“今年这河面没有结冰,看来桃汛之时,两岸的河堤应该无忧了。”
杨河脸上也露出微笑,他说道:“待河水解冻,将这两岸的码头修一修,来往的船只,就可以在新安集码头大量停靠了。”
邓巡检呵呵笑起来,畅想船只云集的盛况,而他所说的桃汛,却是每年阳历三月下旬至四月上旬,黄河上游河段解冻开河,河道内水量不断汇集而形成洪水。
因为正值黄河中下游沿岸桃花盛开季节,故称为“桃花汛”,简称桃汛。
桃汛很可怕,盛时洪水每秒可达到一千五百立方米左右,这样的洪水流量冲泻下来,两岸河堤往往被冲毁。
所以黄河四汛,桃汛、伏汛、秋汛、凌汛,每到桃汛之时,就是沿河各州县非常紧张之时,各河官日夜待命。
而且桃汛在上游往往与凌汛合在一起,特别黄河往北一段,冬日一定会结冰,那冰床不断积堆,黄河上的冰几乎比河床高几十米,春天一化开,两岸就有河段漫滩甚至塌岸。
后世是用飞机火炮轰炸冰层,此时凌桃汛则无解,除了严防死守,没有任何好的办法。
一般各朝代也规定,凌汛决口,河官无罪。
有经验的人,看冬日黄河冰层有多厚,就知道明年会发多大的水。
今年黄河没有封冻结冰,这次的桃汛应该好挨。
想着岸堤无事,新安集可以越加发展,邓巡检心情大好,他拍马屁道:“一切都是杨大人的功劳,下官却是沾着光了。”
几次剿匪之战后,巡检邓升敏锐的看到杨河的潜力与实力,北岸事务,一切以杨河为马首是瞻,让他合力设集就设集,让他改编弓兵就改编弓兵,听话非常。
邓巡检原有弓兵二十多人,大多不堪用,当日焦山匪来犯,以邓升巡检之身,好说歹说,又许下厚赏,最终只有五个弓兵愿意入庄参战,余者都找借口溜之大吉。
此事邓巡检当然愤怒,所以借题发挥,除了那五个弓兵,余者顺理成章都被改编了,以后他们只挂名领饷,巡检司的事情,再跟这些弓兵无关,邓巡检也趁机眼不见为净。
改编后,邓巡检麾下的弓兵,名面上也有一百人,皆是各村寨招来的弓手青壮。
他们分为二队,一队由原弓兵陈六十率领,左小五儿为队副,另一队则由新安庄的老兵张万高、张九儿带领,分别为队正副。
他们的责任,也是负责平日毛贼治安,检查腰牌诸事,以后北岸治下,东南西北都会设卡,他们两队弓兵,一队驻在集内,另一队分居各卡,每三月一轮。
这些弓兵粮饷衣食,也都由新安庄供给,训练征战也是,等于邓巡检被剥夺了军权,成为光杆司令,只剩一个名义。
不过邓巡检不在乎,至少有名义在,而且这比他原来二十多人壮大多了,还不用他给钱,杨河更没亏待他,日后新安集若兴,自然会有他的分红。
对这个事情,邓巡检更感兴趣,天天就是泡在集内,数着今日又增加多少商铺。
昨日得知杨河官服告身下来,更自告奋勇陪同杨河前往县城。
……
此时他们走向石阶,邓巡检身边跟着皂隶刘可第与汪丁,杨河身边除了陈仇敖,还有四个护卫,个个顶盔披甲,披着厚厚的斗篷,牵着马匹,与陈仇敖一样的打扮。
他们都是老兵,与焦山匪、铜山匪连场血战,又有铁甲斗篷手套,举止中,就有一股杀气与锐气。
世道不太平,现在杨河出行,随身都至少五个护卫。
而大明原来默认民间可拥有五兵,甲胄是严禁,但杨河现在身为睢宁练总,按照乡约,乡兵甚至可以拥有火炮,麾下护卫披甲,却是名正言顺,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众人走上河堤,视野越加辽阔,面前黄河非常壮美,宽阔无限,就是风太大。
陈仇敖与皂隶刘可第牵上马匹,杨河与邓巡检骑上马,顺小道下格堤。
陈仇敖五人也骑上自己坐骑,策马跟随,他们都有轮流训练过马术,飞跑不行,但骑马还是可以的,只有皂隶刘可第与汪丁走路,颇为羡慕的看着陈仇敖等人。
现新安庄有马四十五匹,马匹分配中,哨探队每人都有战马,然后各把总,各总管也有一匹骠马,富余二十匹马,暂时临时将养取用。
几护卫跟随出行,自然都有骑马,他们人人盔甲斗篷,长刀圆盾,一身鲜红的甲片,英气凛然,衬托得杨河等人越加不凡。
现就算睢宁知县高岐凤,都不可能拥有铁甲骑卒护卫。
不过此次前往县城,随同杨河的只有陈仇敖几人,一年规划开始,杨大臣、韩大侠等皆事务繁忙,已不可能随便走动,胡就业依杨河吩咐到处布局。
哨探队长曾有遇,忙着随裴珀川、凌战云二人训练马术。
张松涛的事情更多,所以现在能贴身跟随的,只有陈仇敖率领的护卫、突击、军法三合一队了。
他们策马跟随,皆是喜气洋洋,从今天起,杨相公就是朝廷命官了,睢寧县的第六个官员。
新安庄的武装,也名正言顺成为朝廷官军。
新安庄不断扩充兵力,虽杨河不以为意,但麾下很多人总心下惴惴,现在有了名份,也算落到实处。
……
杨河往小道奔去,他仍携带斩马刀,弓箭,手铳,戴着暖耳,乱世中,警惕已成了他的本能。
很快,他们顺南岸码头小道到了辛安铺,走上到睢宁的官道。
走到这边,路上就见络绎不绝的流民,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看这些人或呼儿带女,或用箩担挑着孩子,挑着锅碗铺盖,寒风中一个个凄苦非常。
杨河默默看了一会,去年腊月流寇又大规模肆虐,又造成数不胜数的难民,很多人大年节的逃难在外,但黄河宽阔,没有桥梁,没有封冻,更没有船只,挡住他们北上的道路。
他们从徐州官道方向来,只能往睢宁走。
或顺着黄河西岸,一直走到桃源等地去。
这春寒料峭,天寒地冻,也不知多少人能走到。
就算走到,又靠什么活下去?
看他们个个神情麻木,很多人只下意识往睢宁方向走,杨河心中暗叹:“不患贫而患不安。”
贫穷可怕,更可怕是失去秩序,周边环境不安全。
杨河逃难时,就深切感受到这一点,若不是他福大命大,一路上已经不知死多少次。
这些人幸运的走到这里,他们若到睢宁,还要想方设法安置才对,否则流寇一来,除了极少量幸运的人,大部分人只会成为无意义的,填壕的血肉骸骨。
看他们情形,陈仇敖骑在马上一声不响,只是眼中颇有不忍之意。
余下四个护卫也是颇有感慨,若不是遇到杨相公,恐怕自己也是这内中凄惨的一员。
邓巡检则无所谓的看着,两个皂隶更得意洋洋呼喝咆哮,让挡道的难民闪开。
此时当然没有左右行走的观念,依大明律,除回回不可走在道路中间,否则可当场打死外,余者都习惯在官道上走得满处。
见衣甲鲜明一行人过来,更有官差咆哮,路上难民都是畏惧麻木的闪开,一时大人叫,小孩哭。
杨河皱了皱眉,不过没说什么,这种等级待遇观念,不是他能改变的。
他要做的,是让治下吃饱穿暖有活干,有上升的通道,而不是搞平等那套。
否则,他凭什么住新安庄一号宅院,霸占最好的资源?
这些难民,最需要的是安置,有吃住干活的地方,而不是低级的怜悯。
很快,他们过了辛安铺,到了仪陈铺,又往小铺等地,一路景象萧条,毫无年节气息,只余路上三三两两的难民流民蹒跚而行,怀着渺茫的希望,往睢宁城而去。
一行人从浮桥过了睢河,离北门圩墙不远,这边道路东侧多水坑荡子,一片片苇丛,但道路西侧沿着二郎庙一片,窝铺颇多,大片的,乱七八糟的茅屋苇屋撘着。
然后颇多衣衫褴褛、目光呆滞的难民在内中或坐或卧,有带刀的官差在巡逻。
还有脸上包着布巾的杂役看着,不时从窝铺抬走一具具僵硬的尸体。
窝铺中人,就那样麻木看着亲人遗体被抬走,或许对生与死,他们早已麻木了。
却是官府士绅在北门外设粥厂,每日施粥,所以越多的难民流民聚在这。
邓巡检对杨河笑道:“正月来,流民越多,于是县尊下令设粥铺,又有周监生等人乐捐粮米,倒是善心人。”
杨河点头,周监生就是贡生周明远了,他发动士绅捐粮捐米,确实善心,只是看情形,粥铺数量显然杯水车薪,看窝铺难民大多面黄肌瘦,气息奄奄,只是吊着命罢了。
然后天寒地冻,粥量又少,很多难民就挺不过去。
杨河皱眉,流民不能每日这样聚着,不能妥善安置的话,以后会出大问题。
他们策马过去,一路引来无数目光,很快他们到了圩门外,这边有小城楼,有圩门桥,有壕沟,但没有瓮城。
北门临近睢河,河水泛滥不止,这边房屋经常被水淹没,崇祯二年秋那场洪水后,北门关厢荡然无存,房屋全被冲走,以后这边就没有关厢房屋了。
不过东门圩墙与南门圩墙外,倒有少量的关厢街巷,都不到百米,寥寥几间商铺茶铺。
众人到了圩门前,就见通向圩门的小石桥有一些壮班民壮在把守,每个都是圆顶巾,帽檐插着羽毛,穿着箭袖青衣,罩着红布号衣,腰上裹着红丝带。
他们由一个四十岁,尖嘴猴腮的班头带着,手持铁尺腰刀,只是呼喝咆哮,阻止着难民们进城。
看他们身前跪满一地衣衫褴褛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苦苦哀求,却是一些窝铺难民想进城去。
毕竟每日靠粥水吊着不是办法,或许进城后,能有更多的谋生机会,这些壮班民壮只是阻止。
“都不准进,奶奶的,谁知道会不会混进流贼的细作……”
那班头面色青黄,戴着暖耳,他叉着腰,只是尖声叫骂:“小的们都仔细些,不要让一个流民进城了。”
正骂得起劲,忽然他脸上现出畏惧讨好的神情,点头哈腰道:“杨……杨大人。”
众民壮看去,却是杨河一行人过来,胖皂隶刘可第二人洋洋得意走在前面开道,然后蹄声杂沓,杨河与邓巡检并辔而行,随后是陈仇敖五人,个个骠马铁甲,系着厚实的羊毛斗篷,锐气非常。
看他们骑着马,身下的马匹打着响鼻,喷着浓浓的白气,马鞍边挂着盾牌,那种气势,那种极难得一见的铁盔铁甲寒光,各民壮见之都是吸了一口冷气,个个目光看来,都是讨好畏惧。
而此时杨河剿灭铜山匪的威名早传遍睢宁城,城内官民,无不震动,这些班头民壮又都是消息灵通之人,知道杨河此次前来县城,却是官服告身下来。
从今日起,这位杨相公,不,杨大人,正式成为睢宁城第六个朝廷命官。
这些民壮可在百姓面前狐假虎威,真实身份只是贱民,不论地位还是实力,都与杨河天差地远。
所以见之,更加他此行一色铁甲骑卒,个个都被震住,点头哈腰就成为他们本能。
杨河淡淡看了他们一眼,邓巡检笑道:“原来是郑班头,今日你当班?”
那郑班头见杨河不理,也不尴尬,只觉这是官员体统作派,他看向邓巡检,笑道:“原来是邓大人,陪杨大人前来县城?”
杨河道:“老陈,给这些班头民壮年节的红包。”
陈仇敖应了一声,从马鞍边褡裢中抓出一些包了红纸的碎银,冷声道:“过来,我家相公赏你们。”
郑班头等人过来欢天喜地接过红包,个个忙不迭的道:“谢大人赏。”
杨河淡淡看着,心中则在想:“若流寇犯城,这些民壮全部都要撤换,至少不能让他们守门。”
“狗官……”
赏过这些守门的民壮,杨河正要进圩门,却忽然难民丛中一个满是恨意的声音传来。
杨河猛的回过头去,那边趴满一地磕头如捣蒜的人,却不知谁在骂。
杨河皱起眉头,陈仇敖双目利如鸷鹰,就在人丛中扫视,还有四个护卫,也是愤怒的一下按住长刀。
邓巡检张了张嘴,那郑班头脸色阴森下来,他阴恻恻道:“是谁在骂?”
他腰刀在手中舞动一下,铁锁哗的抽出来,就要迈步往那边走去。
难民丛中传出几声啼哭,却是有人吓得哭出来。
杨河皱眉看了一阵,最后张嘴道:“罢了。”
策动马匹,进入圩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