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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上大营,众将齐聚宇文泰帅帐。
关中到了最危急的时刻,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面上多多少少都带了些焦虑,却不见惶恐之色。
当初共扶宇文泰上位,众人便有誓言,定要为贺拔岳复仇。
杀死贺拔岳的侯莫陈悦早已授首,但唆使挑拨的高欢才是罪魁祸首,他们这些追随贺拔岳入关创业的武川豪杰,就没有想过要屈居怀朔之下。
宇文泰将军情向众人通报,如今高欢二十万大军围攻华州,高澄七万大军屯驻恒农,侯景一万五千人袭上洛。
而后询问诸将意见。
有人提议高欢军势正盛,不如避其锋芒,退守陇地,等高欢追逐,补给线拉长,再寻战机。
这一提议遭到众人一致反对。
于谨怒斥道:
“关中不可弃,贺六浑若驻足长安,以长安为囤粮之地,逐步西进,陇地如何可守,君是忘了侯莫陈悦的下场!”那人也赶紧闭了嘴。
场中诸将又各抒己见,大部分都是希望能坚壁固守,等高欢粮尽自退。
贺拔岳的仇当然要报,却不是现在,高欢手下那二十万并州胡可不是能够轻视的。
但这些看法并不符合宇文泰的心意,他对众将说道:
“如今关中人心动摇,高欢沿途,多有献城之人卑躬屈膝,若等其逼近长安,恐大势去矣,我意,领军出霸上,迎击高欢,寻找战机。”
有将领进言道:
“丞相,若我等迎击高欢,高澄急攻潼关,又该如何。”
宇文泰瞪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
“据守潼关是为了阻止高氏入关,如今高欢大军已然入关,还顾及潼关作甚!
“一旦高欢退兵,高澄难道还敢孤身西进?潼关早晚能够夺回。”
诸将见他心意已决,也不再多言,纷纷领命。
太昌六年(537年)正月十六,宇文泰领步卒两万,骑卒一万,出霸上欲要迎击高欢。
而高欢此时已经围攻了华州三日。
华州治所华阴(陕西大荔)城,在王罴的主持下曾经有过修缮,城防算得上坚固。
但高欢麾下二十万并州胡分批次的昼夜攻城,也让守城士卒疲于奔命。
就连王罴这位老将,都亲临城头三天没怎么合过眼,疲惫不堪。
王罴早就绝了投降的心思,一心与城池共存亡。
但人力犹有尽时,华阴也不是玉璧。
王罴虽然也姓王,终究不是塔防大师王思政。
高欢麾下并州胡骄狂傲慢是一回事,战斗力可不拉胯。
当围城第四天的阳光照耀华阴,华阴城墙终于失守,王罴退守城内,力战不敌,正要举剑自刎,却被东魏大将彭乐生擒。
在华州蹉跎了四天,包括高欢在内,众将憋了一肚子火气。
有将领建议高欢屠城泄愤,同时震慑关中,却被高欢断然拒绝。
看了那人一眼,见是契胡将领,高欢拒绝之后也没有再多言语。
契胡残暴,屠城对他们来说也不是第一次,当初只是建州(山西晋城)刺史不愿开门,尔朱世隆便下令屠尽城中百姓。
这种事情他贺六浑干不出来。
甚至在听说彭乐生擒王罴后,高欢都想要试着招降,纵使不降,也要留他性命,将来灭了宇文泰,王罴自会为他出力。
高欢是个惜才的人,而对于才德兼备之人,他更是喜爱。
恰巧王罴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为政清廉,疾恶如仇,又以处事公允而闻名,这份公允甚至到了宴会时,亲自称量酒肉,分给将士的地步。
高欢向亲信谋士们流露出了招揽王罴的想法,陈元康知道高澄同样爱极了这样的人物,正要出言表示支持。
却听司马子如突然说道:
“王罴顽抗王师,相王却宽而不杀,下官唯恐关中之人有恃无恐。”
陈元康赶紧将嘴边的话给咽回了肚里,他清楚司马子如这番话并不是全然出于公心,更多的是私人恩怨。
司马子如与王罴当然有旧怨。
当初司马子如被从洛阳调回晋阳,领军进攻关中,试探南梁、柔然的态度。
将宇文泰的注意力引向潼关后,突然渡河北上攻华州。
当时正值华州修缮城防,梯子并未撤走,司马子如与韩轨得以领大军趁夜入城,却被半夜惊醒的王罴赤膊持棒,给驱逐出去。
个人屈辱也就罢了,自此以后,高欢认为司马子如虽有智谋却没有领军的才能,于是再也没有了独领大军的机会,甚至可以说司马子如的前途都因王罴蒙上阴影。
陈元康是个有眼色的人,鉴于司马子如支持自己攻取华州的提议,陈元康投桃报李,也并未出言反对处死王罴。
一个王罴而已,这么大年纪估摸着也活不了多久,没必要为了他与司马子如交恶。
若真的惹恼了司马子如,让他与自己唱反调,岂不是误了大事。
陈元康不出声,却也有旁人愿意为王罴说几句话。
有幕僚进言,担心杀了王罴会让断绝抵抗之人的退路。
司马子如闻言呵斥道:
“相王领二十万大军西征,声势浩大,但凡存有一丝清明,无不望风而降,如今依旧负隅顽抗者,自是一心要与宇文泰赴死,君欲留其退路,唯恐逆贼并不领情。”
高欢闻言沉思,按他的心意,当然不愿意杀了王罴,这样才德兼备之人太少。
陈元康明白的道理,高欢也同样清楚,司马子如一心要置王罴于死地不过是出于旧怨而已。
但司马子如说得确实有道理,王罴负隅顽抗,自己辛苦破城却宽而不杀,只会让关中之人有恃无恐。
许久,高欢心中长叹,终究是有了决定。
他朝司马子如交代道:
“去告诉彭乐,擒将之功,我自会记下,王罴就不用送来见我了,给他一把剑,任其自戕。”
说罢,又对众幕僚道:
“都准备准备,随孤入城。”
既然是决定放弃王罴,不如让司马子如好生出气。
高欢对于这种事,看得最是明白,欣赏王罴是一回事,但不能为自己所用,也无甚可惜。
司马子如自是迫不及待去寻彭乐。
与彭乐说了高欢的命令,对于彭乐来说,功劳记下就行,王罴是生是死,他并不关心。
彭乐让人为王罴松绑,司马子如拔出配剑递给这位不愿卑颜乞活的老将,原本想好的睥睨姿态,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
司马子如神色复杂道:
“若是担忧自尽不负得人身,我可送王将军一程。”
王罴接过配剑,朗声笑道:
“老夫可不信佛!”
说罢,面向长安而跪,举剑自刎。
司马子如早就没了自己预想中的欣喜,一声长叹,转身对彭乐说道:
“还请彭将军命人厚葬了他。”
彭乐没有推却,以他的脾性还挺欣赏这个硬骨头。
况且安排手下葬个人而已,又不需要他自己去挖坑。
西魏前期一个重要人物,王罴,并没有如历史上一般老死在河东,或许长安会有追赠,但无论如何也比不得赠太尉、都督相、冀等十州刺史,赐谥为忠的殊荣。
历史早已改变,众人各有造化。
在华阴城的局势得到控制以后,高欢领大军入城休整,同时让随军民夫修缮城防,准备将华阴作为西进的桥头堡。
把军资囤积于此,他也吸取了曹操袭乌巢的故事,将派得力大将镇守,不给宇文泰可趁之机。
刚出霸上的宇文泰并不知道华州失陷的消息,但他心理早有准备,华阴孤城无援,城中守军并不充足,难以坚守。
这一次迎击高欢,他就没想着自己还能解华阴之围。
只不过北上的时候,宇文泰时时东望,在恒农还有他引为心腹大患的高澄。
贺六浑老了,失去了勇气,关中残破居然不敢长驱直入,高澄才是自己的对手。
虽然说起来很可笑,但当你认清一个人的能耐,而蔑视的时候,无论他做什么,都能找到角度加以讥讽。
这样的蔑视与轻敌不同,轻敌是并不知晓敌人的实际水平便加以轻视,而宇文泰的蔑视恰恰是他认清了贺六浑的能力。
曾经高欢认为天下英雄唯岳与欢耳。
而在宇文泰看来,天下英雄唯澄与泰耳。
究其缘由,还是贺拔岳死后关中大乱,高欢一系列拙劣操作,让宇文泰看清了他的虚实。
如果是高澄领兵西进,步步为营,宇文泰会赞赏高澄用兵有王翦之风。
到了高欢这,却是失了勇锐的表现,也确实没地方说理。
被宇文泰所重视的高澄也没有闲着,他每日操练部众,做着攻城演练。
同时大肆打造攻城器械。
在恒农聚集了六万八千人可不是来看戏的,与其放任宇文泰东出,不如趁他与高欢决战,袭取潼关,堵死宇文泰东出的路线。
宇文泰无论如何也不会冒着高澄由潼关往长安进军的风险,从南北两线东出。
他笃定宇文泰会选择领兵迎击高欢,理由很充分,宇文泰拖不起。
这个春耕,对于饥饿了一整年的西魏来说,太过重要,只有将高欢击退,关西才有喘息之机。
正如宇文泰训斥将领所言,守潼关是为了防止东魏入关,但高欢二十万大军已然由蒲津西进,还死抱着潼关作甚。
高澄赌的就是宇文泰无暇顾及潼关,潼关守备空虚。
枪里没有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