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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汀整个人发着抖,濒临崩溃,或者说,她已经崩溃了。
她没有落眼泪,只是呆呆望着虚空中的一点。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看着那个女人:“你刚才说,师兄,师兄——他研究出了对付病毒的方法!叶瑟琳,叶瑟琳得救了吗!”
“这件事情的保密程度很高,我不知道,”那个女人道,“但是叶瑟琳不在飞船上,我从苏醒后就一直在找她,被冰冻的人里没有她,飞船上还活着的人里也没有,她的所有资料都被销毁了,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她——”
她也有一时的失语,眼里闪着泪光,这使得她的神情不像方才那样令人生厌了。
她伸手抱住了单薄的苏汀。
苏汀伏在她肩上,茫然地望着坟场一样的大厅,喃喃念着:“叶瑟琳……“
叶瑟琳。
这是一个对她们意义重大的名字。
但凡有人见到这些人对叶瑟琳的态度,都会好奇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为何会有如此深刻的美丽。而她离开这个世界后,无数的仇恨,悲伤,怀念被激荡起来,直到一百多年后的现在,仍然留有回响。
凌一沉默了一会儿,离开了第九区。
他想见林斯。
黑色皮靴在空荡的走廊里激起踏踏的回响,冷白的灯光如影随形。
他跑过这些走廊,来到第六区,却没有看到林斯的踪影。
他渐渐停下来,想调出立体监控看一下。
金发女骑士的身影在他面前缓缓浮现。
“凌一,好久不见。”露西亚喊了他的名字,“有什么我能帮助你的吗?”
“谢谢,”凌一道,“我想知道林斯在哪里。”
“b79平台。”信息流在露西亚遍布整个飞船的网络中飞快游走,迅速得出了结果。
“好的。”凌一对她道。
b79平台位于飞船的尾端,是个透明的观察台,一个让人以为自己正置身星海的地方。
仰望星空与饮用烈酒一样,都是让人遗忘痛苦的一种方式,烈酒放空人的头脑,而浩渺无垠又永恒沉默的星海常让人意识到自己与自己的情绪都十分渺小,微不足道。
知道了林斯的所在,凌一反而没有方才那样着急了。
他走向通往平台的走廊,问露西亚:“你知道叶瑟琳吗?”
露西亚闭上了眼睛。
她是在搜寻资料库,凌一心想。
大约二十秒后,露西亚睁开了眼睛。
“我知道,”她道,“你要查看叶瑟琳的影像吗?”
可以……直接看她的影像吗?那个女人不是说,关于叶瑟琳的全部资料都被销毁了吗?
也许是因为那个女人的权限等级不够高,或者她在说谎。
凌一几乎脱口而出“要看”。可是一种幽灵般的,危险的直觉阻止了他。
他的直觉时常出现,像是面对攻击或者危险的时候,但是这次尤其强烈。
“不……不了。”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他的心脏忽然剧烈地跳了起来。
他知道,叶瑟琳很好,大概就够了,总有一个人要保持清醒,而叶瑟琳的影响力太大。有时候,过度的美好是一种危险,这是林斯教给他的。
“好的。”露西亚道。
凌一向平台走去。
露西亚却忽然再次开口。
“根据我对你性格的演算,当你再长大和成熟一些后,有百分之九十七的概率会和她极度相像。”
“好吧……”凌一看了看走廊中一片光滑金属壳上自己模模糊糊的侧影。
“我会和第一区协商一下。而且,夫人,”走近之后,他听见林斯的声音从前方传过来,“如果您坚持这样的话,我觉得您对飞船的未来另有计划。”
“如果是严重的失误,的确需要修正。”
“下午可以,我去第一区见您。”
等到林斯切断了通讯,凌一才走上前去。
“林斯。”
林斯转头看他。
平台是凸出的,而且全部透明,包括底板,从凌一的角度来看,就像是林斯正站在星海中央一样。
凌一望了望他,试试探探地踩在透明的材质上。
他没来过几次,还是有点害怕的。
幸好林斯一直在看着自己——这样他就安心了很多。
等他走近,林斯淡淡道:“苏汀怎么样了?”
“她不太好,”凌一乖乖如实道,“听说叶瑟琳不在了之后,她很伤心。”
林斯看着他的眼睛。
凌一回望,看见那双总是很冷淡,很静的眼睛,此时有些微失神。
他说:“那个女人误会你了……她说是你为了上飞船,在叶瑟琳身上放了病毒,害死了她。”
林斯眼中终于有了点儿笑意:“你怎么知道是她误会我?”
“你那么喜欢叶瑟琳,而且林斯是很好的人……”凌一道。
林斯淡淡道:“但是只有你这样觉得。”
“但我知道我是对的!你为什么不和他们解释呢?“凌一问。
“如果你有之前的记忆,在听到叶瑟琳的死讯后,也会像她一样恨我。”林斯道。
“叶瑟琳对我很好吗?”凌一问。
“叶瑟琳对任何人都很好。”
林斯看着凌一那双漂亮的眼睛——眼睛里映着璀璨的星河,星河的尽头浮上一层飘荡的白雾,迅速淹没了他的视野。
而那白雾散去后,呈现的是记忆中的景象。
那一天非常晴朗,城市的上空被厚重的灰霾覆盖,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过这样灿烂到肆无忌惮的阳光了——抬头望着窗外的时候,甚至有些刺眼。
光束从窗户的栏杆照进老式的、少有人踏足的旧图书馆,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林斯来到这里的时候,意外的是,这一层竟然有了他以外的人来。他常在的那个位子被人占了,放着一个精致的灰粉色笔记本,椅背上搭着一件白色的外套。
他在对面坐下,开始看自己的专业书籍。
大约十分钟后,轻轻的脚步声在他身边响起,空气中似乎有一种遥远的香气,温暖而绵长。
香气的主人在对面坐下了,手中拿着一本纪伯伦的诗集。
是一位大约三十多岁的夫人,有一部分亚裔的血统,黑色的长发过肩,在阳光下呈现一种暖棕色,气质非常宁静温柔,大概是文学院的教授。
林斯看了一眼过后,注意力回到自己面前的书上。
一时间,这里只有书页的翻动声和笔尖与纸面接触的沙沙声。
日头渐渐走到正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斯的笔端稍微一顿。
他在看一部关于神经学的著作,有一个大名鼎鼎的作者,水平也非常高,但是这一部分让人感觉有些不对。
“这一本书的这个部分有一点小瑕疵,其实有第二版,”这时候,他忽然听到对面的夫人轻轻道,“但是在战争中丢失了,我想你有兴趣知道正确的观点。”
林斯抬头,对上她的目光,这才察觉到这位夫人一直在观察自己。
这种观察并不失礼——至少,如果是由她来做的话。
她的眼神非常温柔,看着林斯的时候,像是长辈看着心爱的孩子。
林斯问:“您看过第二版?”
夫人微微笑了起来:“我修订了第二版。”
她给林斯讲了正确的观点,她的阐释非常透彻优美,能让人感觉到那深厚的学养——林斯能确定,她一定是这个领域的前辈。
等到教学告一段落,林斯道:“我没有在学校里见过您。”
夫人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是医学院的学生?”
林斯:“嗯。”
“我年轻的时候,一开始也是念的医科,”夫人道,“后来去了生命科学,现在也在这个方向,大概是这个原因,我们才没有照过面。”
她说到这里,又微笑了起来:“不过,即使是医学院的学生,也很少有人看这本书了,它的方向有点偏,你喜欢医生这个职业?”
林斯点了点头。
他想起这位夫人之前说过的,后来转去了别的方向,问她:“您不喜欢吗?”
“我非常喜欢……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会成为一名医生,”她笑了笑,两只手放在一起,左手轻轻摩挲了一下右手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然后继续道,“但后来我的身体变坏了,不太适合这种需要很多精力和体力的职业。后来,我又听到了另一种说法……”
她朝林斯眨了眨眼睛:“一个优秀的医生,一生可以救成百上千个人,一个研究者,如果他克服了一种疾病,或者一种麻烦的病毒,那么他这一生可以救成千上万个人,所以我也算是没有背弃自己的梦想。”
——那是林斯和叶瑟琳的第一次见面。
命运的轨迹并不像是平直的铁轨,可以让人对着一个目的地一往无前,它有时候更像一片沙漠,你在行走的时候,并不会知道到底是在哪一刻偏离了原定的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