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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宫武站直身体的时候,他才开始感觉到身体的剧痛,他微微低头,看见自己的胸口上有一道刀伤正在流淌着鲜血,翻开的血肉看上去十分恐怖。
与此同时,他听见朱然倒下去的声音。
他转过头来,望向朱然的眼神里露出几分愧疚,道:“将军,得罪了。”
身上一道贯穿伤的朱然艰难地柱在地上,感受到身体里的鲜血正在飞快地涌出,身体此时好像一只破损的水缸,力量正在不断地溢散。
他开始思考刚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最后还是苦笑地摇了摇头。
他突然明白了宫武的道歉从何而来,而宋城名离开时候的警告又蕴含了什么深意。
两人那短暂的交手之中,朱然感觉自己已经找到了宫武的破绽,但最终败落的确实自己,并非因为是他的判断失误,而是让他做出判断的现实出现了问题。
现实非现实,而是虚幻。
原来幻术有两层。
宋城名只不过是第一层,而第二层,朱然仿佛听见耳畔响起了那个女人娇媚的笑声。
铁箭、双刀、幻术。
三者合一,最终断绝了他体内的生机。
原来,死亡是这样的感觉。朱然望向远方,看见一个身影正在奔跑而来,突然露出了一些笑颜,开始伸手去去怀里取自己的虎符。
……
“将军!”有些姗姗来迟的秦轲满身猩红,手中的菩萨剑还在滴落着血珠。
从入街区开始,他一路杀戮,手刃二十余人,才终于杀到这里。
但他知道,自己终究是晚了。
在眼见朱然的身影之后,他一路奔跑,直到朱然的身侧放缓了步伐,仿佛这样朱然的生命流逝也能慢一些,他架着朱然的胳膊,一边扔下菩萨剑一边慌乱地从怀里拽出巾帕,想要堵住朱然甲胄上的血口。
帕子是蔡琰送他的,并不大,从原先的洁白变成鲜红也只不过是几息时间,朱然神情安然地望着秦轲,眼里没有一丝对死亡的畏惧。
“没用的。”朱然嘴角轻扯,耳边隐约有了一些嗡鸣,气息也愈发紊乱起来,“肺腑被破……除非……我是宗师境界的高手,亦或者是墨家那位医家总教习在此,否则……没人能救我。”
秦轲紧紧地咬着嘴唇,怀着无比的愧疚喃喃道:“我认识一个很好的大夫,她就在建邺城里……”
“是公瑾喜欢的那个小姑娘吧?”朱然又笑了笑,“她的确很有潜力,若是一生刻苦钻研,成就……当不在那位夫子之下。只可惜遇上了公瑾这个祸害,日后前程怕是要被耽误了。”
秦轲说不出话来。
“放我下来吧,我还有几句话跟你说。”朱然轻轻拍了拍秦轲的肩膀,“把校事府的人叫回来,现在追上去,于事无补,若是死伤过多,反倒不美。”
刚刚,秦轲终于杀到的那一刻,校事府的众人看见朱然的模样,便疯了一般对宫武一路追杀,连那些死士结成的阵势都无法抵挡。
但朱然这么说,秦轲也只能是咬了咬牙,对着一旁护卫的侦缉尉道:“吴光,拿我的令牌,就说将军让他们回来,不要再追了。”
被称作吴光的侦缉尉点了点头,双手恭敬地接过令牌后双脚猛然一跺,一阵风似的追了过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一间民居之后。
朱然终于费力地坐倒到地上,气血不断流失的他已不再是那个英姿挺拔的大将,脸色煞白,嘴唇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往日凌厉的面容也被鲜血和汗水模糊成了毫无生气的样子。
秦轲也半跪在朱然面前,低声道:“将军,对不起,我来晚了,是我太无能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哽咽无力。
“不。”朱然靠在自己的刀上,微笑着说,“任何人都会犯错,好比今天……我也犯了一个大错,所以才会落入到这样的死境中,但我并不会以为自己很无能,至少我撑到了现在,你来了,而我还有足够的时间把事情交代给你。”
“将军请说。”秦轲沉痛地道。
“三件事。”朱然点了点头,把手中沾着血的护符递给秦轲,“第一件是,你要帮我把它交到奉先手中,眼下大军攻城,城中军队必须一个强干的将领坐镇,否则会生出乱子来。”
“……好。”秦轲伸手接过虎符,同时也握紧了朱然发颤的指节,掌心里立时感受到滚烫热血的温度,感受到这头猛虎刚毅挺拔的体魄,肃然起敬。
握住它,像是握住了整个荆吴。
“我会交给他的。”秦轲微微叹息一声,声音低沉。
虽然秦轲心中并没有想到朱然会把虎符托付给那样年轻的阿布,但作为最亲近的友人,他一直相信阿布在战场上的才能并不弱于那些老将。
“第二件。你能追到这里来,想必校事府已经知道高澄才是幕后主使了。所以我只说最重要的事,我原以为那封信里说的妖物指的是洛凤雏,但现在看来,或许指的是高家的那个女人。”
“妖物?”秦轲来的时候已经太晚,自然他没有机会见到那个如妖孽般的女人,但朱然这么说,想来这个女人必定十分重要。
“那是一个擅长易容的女人,可以变成他人的样子且无破绽可查。最重要的是,她的幻术很厉害,连我……都在不经意间中了招。”朱然神情有些疲倦,说话声音也轻了一些,“若是你遇上了,不要和她说一句话,也不要有眼神的接触,直接一剑杀了她。”
一个女人居然可以让朱然忌惮到这种程度?秦轲想到这里,微微地点了点头。
看见秦轲的回应,朱然的神情终于放松了许多,但也正是因为这种放松,他的面色迅速灰败下去,几近一个被抽干了力量的躯壳。
“第三件,算是我的私事……”朱然有些释然地笑了笑,道,“我年轻时候,曾经受过黄老将军几句点拨,本想着日后有机会报恩,但现在看来,是报不了了,只能福泽他的后人……这把刀,随着我征战多年,你可以拿去,送给黄曜那小子,虽说他练武不如你,但多一把好兵器,在战场上也算是多一件宝贝傍身。”
秦轲静静地听完,不知怎的心中升起一阵悲凉,他望着那已经闭上眼睛像是想要睡去的朱然忍不住道:“将军……”
才开口一声,他又降低了声音,像是怕惊动什么:“将军,需要给自己的亲人家眷安排安排,带什么话么?”
朱然没有睁开眼睛,只是靠在刀柄上,感受着那有些并不怎么舒服的棱角,疲倦道:“我身为军中之人,本就有所觉悟,我家中有宫中的赏赐,家眷足可安度一生,也不必他人费心。至于我那几个儿子……都不是什么将才,我死之后,混吃等死也罢,在建邺做些小生意也罢,由他们去吧。”
这大概是一个戎马数十年的人最大的遗憾,但好在他并非无继任者,至少在他看来,那些太学堂中年轻且充满热情并且骄傲的学子们,便是他们这些老去之人的一种延续,并且必然会有发光的一天。
“秦轲。”
“是。”
“荆吴的安危……交给你了。”
秦轲没有继续回答,因为朱然已经静静地死去了,这个身经百战的将军,以一种常人无法拥有的勇气和平静走完了最后一程。
秦轲的眼角微微湿润,伸出一只手擦了擦,站起身用力地一揖到底。
“将军,走好。”秦轲握紧了手中的虎符,知道今夜,乃至今夜过后,万事只能靠他们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