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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高长恭自己认为他的伤势有所好转,可稷城来的那位神医首徒莫先生却不像他这么乐观。
莫先生是个貌不惊人的中年人,两鬓略有些斑白,双手伸出、衣袖挥动间带起的风都是一股药香味。
早几日前他便先过来了锦州,多次给高长恭诊脉后,脸上愁容日渐多了起来。
他是跟随神医日子最久的大弟子,从前调理公输仁的身体,也多半是他在稷城和锦州之间往来奔走,如今看到发生在高长恭身上的异状远超出了他的经验学识,终于有些坐不住了,只能不断地从旁诚恳相劝,希望高长恭能尽早启程前往稷城。
“或许,整个世间唯有老师一人能找出病因了……”莫先生的手搭在高长恭的腕脉上,表情无比凝重。
高长恭明明气血受损严重,却为何会有一股极盛的阳气从内腑散遍全身?
依照常理,阳气充盈对于气血修行者的伤势恢复有益无害,但高长恭的情况完全不同。
“从来没见过如此浓烈的阳气,感觉近乎一团火……倘若任其发展下去,恐怕最后高大将军你全身都会被焚烧殆尽,尸骨无存……”莫先生收回了手,怔怔地望着指尖似是被灼伤的红色印记,加重了几分语气道:“事已至此,以我之力仅能先护住你的心脉不受这股力量的侵蚀,之后高大将军还是应速速赶往稷城,万不可再懈怠下去了。”
高长恭倒是显得平和,躺在椅上含笑点了点头:“多谢莫先生,我知道了。秦轲,送送莫先生。”
秦轲收敛了担忧的神色,站起身对着莫先生行礼道:“有劳莫先生了,请。”
“不敢当。”莫先生叹了一声,转而微笑道:“我随着老师行医多年,此番能有机会给荆吴战神问诊调理,是我的福分,这世上宗师境界的高手加起来也没几个人,可他们个个体魄强健如龙,哪里用得上我们这些寻常大夫?这段日子我多次查看高大将军的体魄,也增长了不少见识,日后帮助老师编纂入册,也能传至后世医家,是无上功德。”
秦轲哑然失笑,心想这位莫先生倒是个再纯粹不过的大夫,令人肃然起敬之余,也缓和了几分紧张的气氛。
只是莫先生离去了,高长恭身上的问题终归还是要解决的,如今这件事情既然已经成为了迫在眉睫的事情,或许只有尽快把他送到稷城才是最为实际的做法。
秦轲站在长廊之中,望着莫先生的背影若有所思。
细碎的脚步自身后而来,公输胤雪缓缓走到了他的身侧,跟他一样望着莫先生的背影,柔声道:“其实你不用强留下来陪我的。”
秦轲转过头,静静地看着公输胤雪,从她的眉毛一直看到红润的嘴唇,下意识地低下头去:“你怎么来了?”
公输胤雪轻轻点头,道:“此间的事情,我也听了个七七八八……明日一早我会给你安排好车马,大船已经入港,乘着化雪的时候一路到稷城也用不了多久。卢老他……的确是当世医术大家,若说这世上还有谁能医治高大将军的伤势,也非他莫属了。我听说高大将军和卢老有些旧交,想来解决你身上的事情也是顺手为之。”
秦轲当然知道这一点,但他并没有显出愉悦的神色,只是站在原地,不发一言,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
公输胤雪露出如花笑颜,似乎是从秦轲脸上看到了令她出乎意料的迟疑,很贴心地靠了上去,用肩膀轻轻撞了撞他,道:“不必担心我,原本等我整理好公输家的事情,也得动身去行州赴任,即便多留你几天,也终究事务缠身与你聚少离多。高大将军的事是大事,你身体的事情也是大事,日后你若有心……可以给我写信,我会仔细看的。”
“还有,记得我说的那句话。”
秦轲恍恍惚惚地回想起那一晚,想到公输胤雪或许从始至终都未曾想要放弃,不禁越发觉得自己对她有所亏欠,但其实他们两人都很清楚,当那个听起来很是荒唐的计划开始的时候,就都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但这条路终究还是会走到头的。
他和公输胤雪,注定了只能是彼此的过客,在一个不恰当的时间偶然相遇,又在一个看起来十分恰当的时间,必须挥手告别,从此以后南辕北辙,天各一方。
“对不起。”秦轲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踟蹰了半天,从嘴里挤出了这三个字。
公输胤雪依旧是淡淡地笑着,从缕清两人关系之后,她也变得明朗起来:“你没有对不起我,本来就是个约定,你不必承担起这份不属于你的责任。”
然而她的坦荡,却让秦轲心里的内疚更加浓郁。
她的这份情,大概自己一辈子都还不了了吧。
五天后。
早春的风带着些许寒意,像一双双力量无穷的手,鼓起了大大的船帆,而在船帆之下,大船破开破浪,掀开脆薄的冰片,驱赶跃起的大鱼,快得就像是一支离弦的利箭。
而在大船上,有人忙着捆扎缆绳,有人忙着追赶滚动中装满了活鱼的木桶,有忙着在这样的摇晃起伏之中擦着甲板,满满都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
当然,之所以所有人都能这般放松并且按部就班地做着事情,自然也是因为这条大船足够稳定,即使已经张开了所有的风帆,两岸的景象后退得那样快,却也不至于出什么问题,甚至还有人能在这种时候忙里偷闲,小小地喝上一口烧酒暖身。
秦轲倚在栏杆上,望着那远处正在不断放大的高墙发呆。
严格来说,是高墙后的城池。
天下第一城,前朝的国都,墨家如今的权力中心,稷城。
某种程度上,他如今也算是墨家子民,只不过这一辈子,他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这一座雄城。
对于一穷二白的墨家百姓来说,这座雄城就好像只是一个名字,又或者是梦境里的一处地方,那样的高远,几近无法接近。
好比稻香村里的叔叔婶婶们,大概他们一辈子也只能用双脚丈量出从村里到县城的那几十里吧?再远一些的地方,他们想也不会想,毕竟外面再好,终究不是一隅安身之地,几亩稻田虽贫,至少能保他们少受饥饿之苦。
秦轲这一路,先是去了荆吴的建邺城,又去了唐国的定安城,现如今又到了这座天下第一雄城之下,除了沧海国的国都他还没见过,这天下四国的国都,他已经见了三个,算得上见过世面的人了。
只是……总觉得心里空空落落的。
微微侧头看去,蔡琰正站在船头大呼小叫,满脸的红润都透露着兴奋,只觉得书中所描述的都在这一刻成为了现实,这座高耸入云的雄城上方真就弥漫着低低的云层,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与天界接壤一般。
而在稷城的中心位置,高高的宫阙拔地而起,顶天立地的同时,带着一种难言的威严。
船工们已经开始逐渐收起风帆,大船的速度也开始变得缓慢起来,但已经可以看见那熙熙攘攘的船港,在几名青州鬼骑小心翼翼的动作之下,高长恭躺在担架上抬了出来,身上还盖着一层棉被,面色苍白。
大船驶入既定航道的时候,高长恭已经无法掩饰自己的咳血症状了,但让众人震惊的是,他咳出来的全是不似常人那般鲜艳的红色血液,而是宛如融化的黄金,甚至连他皮肤上能看见的血脉都变得透明而耀眼,整个人看起来竟然有着某种神圣的光辉。
到了这样的程度,他还是个人类么?
高长恭勉力撑起身子,看了一眼远方的稷城,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微笑起来:“许久没来了,倒是雄伟依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