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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钰怎么也不可能想到这一层的隐喻,皇帝埋的太深,而且也根本不想让刘钰想到。只是有种仿佛迷信或者宿命的心态,故意以此为比。
对刘钰,皇帝并无猜忌。
这源于李淦的自大。
他之前给刘钰编练的部队起名为青州军的时候,就说过,曹孟德要是在汉武帝的手底下,不说治世之能臣吧,最起码肯定是个忠臣。
至于治世之能臣之所以未必,真要是处在武帝时代,最大的可能是无法在那个卫青霍去病桑弘羊主父偃人才济济的情况下出头,最多当个张汤……
自大或者说自信的皇帝,向来都觉得自己很稳,而且也向来都对接班人看不上眼,觉得接班人和自己差远了。
所以汉武帝时代,人人都是忠臣,外戚掌军和外戚专权,根本就是一体两面。然而在汉武帝时代,就不存在什么外戚专权,只有外戚逐亡大漠、封狼居胥。
这种自信或者说自大,加之刘钰根本不故意抓权的作为,都让皇帝在确定自己还不至于猝死的情况下,对刘钰生不出多少猜忌。
这一次刘钰在欧洲做的几件事,半数皇帝知道,俄国政变的事如果提前没打招呼,汉尼拔这个“四夷卑服”的门面,皇帝是不可能放走的——汉尼拔身上叠的buff太多,彼得的养子、波兰王后的教子、黑人,这几个buff叠在一起,一个人就至少能象征“两夷”。
不过荷兰的事,之前可确实没和皇帝打招呼。刘钰在奏报上,只说时机突至,临机处置。
皇帝也没说什么。
但是荷兰的事,却让皇帝看到刘钰的心思,显然还准备继续西扩,南洋好像并不能使之满足。
如果只是为了下南洋,得南洋之利,着实没必要在荷兰搞这么大的事。
按皇帝所想,垄断香料贸易,也不需要非卖到欧洲去。只叫欧洲人自己来买,只要能确保打击走私和私人贸易,一样可以岁入百万。
漫长的海岸线不好管走私,那马六甲海峡、巽他海峡一堵门,走私的情况不就可以大为缓解了吗?
现在刘钰已经在荷兰搞了事,那么将来南洋都护的人选,就大有说道。至少,按说刘钰得确保一个能继续执行政策的人。
经略南洋,在能力可以确保的前提下,有稳健的、有激进的。如果想要继续西扩,至少也得是个激进派的,一旦南下锡兰,再往西就是印度了,这就要真正和欧罗巴强国,以及皇帝眼中相当富庶的印度开战了。
皇帝倒不是说不支持,虽然内心对拿下马六甲就满足了,可就像是唐朝西扩一样,总得碰个钉子,才能知道边界在哪。
如果一切顺利,而起对国内没什么严重影响,让他们去试试也无妨。
刘钰又不是那种迂腐的人,也不是那种狂热的人,并不是为了扩张而扩张,是个标准的唯利是图者。皇帝觉得刘钰想要继续西扩,应该是大有利益的。
但此时,皇帝还未看透这巨大的利益在哪。
不过刘钰的态度,让皇帝很满意。
皇帝之前敲打过刘钰,告诉刘钰以后不要先斩后奏,不要倒逼朝廷政策。
这一次,明明刘钰想要继续西扩、明明想要西扩这个南洋都护的人选就至关重要,但刘钰还是不断推辞,拒绝提供人选名单。
而是让皇帝自己去选人。
显然,在皇帝看来,刘钰这是在走正规程序,上书皇帝、说服皇帝,然后由皇帝认可政策,再由皇帝选人。
而不再是如同攻罗刹、平准部时候那样,先斩后奏。事已经办了,朝廷顺势而为利益极大,要是不按照他预想的那么做就要赔大发了。
虽然之前皇帝满意结果,也得到了利益,但是对于这种过程,那是不满的。
不过之前觉得刘钰年轻,现在刘钰老成多了。所谓不气盛叫年轻人吗?年轻时候那么办,是为朝阳锐气,只要现在不再那么办就好了。
如今果然没有先斩后奏,皇帝内心满意,终于问及了南洋的政策问题,不过也没问关于贸易和控制贸易的事,而是直截了当地询问了刘钰一下关于印度的事。
“爱卿言,将来天朝应在印度做一番事。甚至准备坑一波法国,让法国效上党归赵之事。事情现在看来,爱卿的纵横之术是没有问题的。
“但是,利有几何?卿试为朕言之。”
这个问题,刘钰回答的也非常简单。
“陛下。古人云,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若是能在印度收丁税、亩税,难道不比做贸易赚钱吗?”
他想拿印度,是为了工业化开路。市场和原材料产地,尽可能削弱初步工业化对大顺本土的影响。
但他不说,而是顺着皇帝最感兴趣的地方说。
一句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皇帝错愕一番后,惊道:“你是说……你是说……这,这……印度自古乃大国,其国富庶,兵不说百万,估计带甲之士三五十万是有的吧?”
皇帝从没想过这个可能,也是因为自古以来天朝和印度之间,都算是各闻其名,但却从未征服过。
如今又有了地图,地图又是传教士画的,传教士画地图的时候又赶上奥朗则布的全盛时期。
一个人口过亿、自古富庶的帝国,皇帝压根就没想过去征服,或者也根本没想过会被别人征服。
这也是刘钰第一次流露出要夺占印度的说法,之前一直没提过,一时间是皇帝错愕万分。
皇帝知道刘钰对印度有心思,可是真没想过,刘钰这心思,是要跑印度去收税去!
但若不考虑能否成功,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这句话,还真一点没错。
尤其是在中国,你问是商人有钱,还是皇帝有钱?或者说,是做贸易赚钱容易,还是当皇帝赚钱容易?
这几乎是不用想就能回答出正确答案的。
只是碍于政治正确,皇帝不能说自己想赚钱。但真要是想赚钱,那肯定是当皇帝更容易一些。
就拿大顺来讲,皇帝要是想赚钱,一年随随便便几百万收入。这可比做买卖简单多了,旱涝保收。
这话已经让印度足够诱人,一个自古以来的富庶之地,若真能收丁税、亩税,搞好了,怕不是一年千万两?
这年月,干啥买卖能比收税赚钱?法国、荷兰那么多包税商,可比做买卖容易多了,多少人想包税还没门路呢。
收税致富的目标是诱人的,皇帝足够心动,可问题是,这可能实现吗?
眼见皇帝错愕,刘钰只用了三句话,来打消皇帝的疑惑。
“其一,印度国,不曾有始皇帝使之书同文、车同轨。”
这是一个根本问题,也是让皇帝能够想明白的关键:不要用中国的情况去想印度,如果不跳出这个框框,是想不通的。
“其二,莫卧儿帝王的无限权力,被他的总督们打倒,总督们权力被马拉塔人打倒,马拉塔人的权力被阿富汗人打倒,而在大家这样混战的时候,大顺若能闯进去,就可以把他们全都打倒。”
“其三,明制女真之政,言:分其枝,离其势,互令争长仇杀。策略是对的,但李成梁亡后,辽东没有一支强势的野战军团,是以策略失败。若有一支强势的野战军团,这政策何错之有?”
“臣以为,陛下所忧者,只在其三。”
“然,此一时、彼一时;此一势、彼一势。”
“明末时候,女真近在咫尺,天子已在国门附近,若其成事,则恐入关。”
“印度远在马六甲之外,若没玩好,撤走就是。”
“难不成印度人还能冲过锡兰、攻下马六甲、占据爪哇、攻占闽粤进而驰驱而入天津?”
“赚钱就驻军,收税。赔钱,就跑。于国何损?”
“其二,李成梁辈,或有养寇自重之心;关宁诸军,或有土地之利。”
“然而,天朝只要印度的钱、粮。一不赏赐土地、而不就地筹粮,一切皆由朝廷供给。若有功将士,赏分于南洋、苦兀皆可。”
“安禄山可以谋反,渔阳鞞鼓,意图称帝,因为可以赏赐将士手下,从龙之功。但安禄山可以让数十万将士,舍弃家人,背井离乡,跟他一起远赴西域称王吗?”
“其三,英法各国,欲得印度,必要训练土兵。其国甚远,运输不易。而天朝每年流民十万计,征以为军。既可抽走青壮,以防造反;亦可使之为军,运送至印度服役,为国库谋财。”
“又可地方当地势力崛起,更使得统兵大将无法培植自己的本地势力。”
“其四,丁税、亩税,乃至盐铁专营种种,收敛此财者,有比天朝更擅长的吗?”
“其五,纵然失败,于国何损?一旦成功,获利百倍。”
“是以,臣以为,能!”
他回答的,看似驴唇不对马嘴。
皇帝问的是,这事有几成把握?应该怎么干?
刘钰回答的,却是这事你放心去干,不用担心谋反、不用担心自立,不用担心深陷泥潭。
至于怎么干、几成把握,说都没说。
但没说,也就等于说了,这完全可以理解成:成功把握百分百,所以无需讨论怎么干,只要考虑你想不想干。
皇帝的职业是皇帝,不是阅卷老师,不会因为答非所问就扣分。而且,鉴于职业的特殊性,有些问题作为皇帝是不可以亲口问出来的。
臣子回答的好不好,不在于问题的表象,而是需要听出来皇帝的潜台词。而且有些潜台词,即便理解错了,皇帝也不会觉得有问题。
如今刘钰将印度的情况一说,皇帝听的也相对满意,细细思索一番,不由想到刘钰常说的“刻舟求剑”的故事。
以过去看似相似的经验,来套南洋甚至印度的事,完全就是不对的。
因为……海军,是技术兵种,也是吞金兽。
蛮族、夷狄、小国,可以练骑兵、可以强步战,总有以少胜多的可能。
但海军,不一样。没有钱,没有技术积累,就是打不过。
价格明码标价,正规战列舰三四十万两白银一艘。你就算是天才,在外海,也不可能一艘护卫舰怒干二级战列舰。18世纪的远洋海战,没有八百破十万的故事,也不可能出现八百破十万的故事。
打不过进攻方的海军,游不过大海,就既不会出现土司烦乱围攻成都重庆的情况、也不会出现藩属造反兵临南宁的可能,当然更不可能出现蛮族军事化集权入关成功。
而这,也就不存在养寇自重的可能性。
养寇自重的根源,是寇能来抢你的东西,来打你,甚至占了你的屋子。
可有了海军之后,只有打寇的份儿,没有寇来的份儿,养寇有什么用?
当寇不能来抢天朝的时候、当养寇影响大家发财的时候,养寇就是废物占着茅坑不拉屎,你不想要军功有的是想要的。
就算打下了印度,和之前的情况还是不同。西北东北乃至西南,这寇不得不打,否则有可能夺天下;印度,远隔大海,真要是乱了,直接跑路,想当总督搂钱,最好别让它乱,也别出现寇。
大顺真正要防的,是如汉之边将随意开战刷军功觅封侯,而不是防安史之乱黄袍加身靖难窃国。
走到这一步,在心态上,才算是堪堪有了那么点汉之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