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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即将从遥远的地平线上落下,光芒一点点地从大地上消失,天空眼看就要暗下来。
沉重的号角声响起,在大地上远远地传出去。
那像蚂蚁般密密麻麻地围绕在王城四周、啃噬着城墙的士兵在号角声中退去。
如同陡然落潮的潮水,顷刻间就撤离得干干净净,只在高大的城墙下留下了遍地的尸首以及一地的血污。
环绕着王城的护城河缓缓地流淌着,一如既往。
只是它原本清澈的水面早已变得浑浊不堪,城门那一处更是已经将近断流,被沙土袋填平了大半。
无数尸首和沙石麻袋在护城河中间堆积起来,截断了河流,那数不清的残肢断臂和沙土混合在一起,就像是一处乱坟岗,将附近的水都染成了诡异的酱红色。
加斯达德人花费了整整三天的时间,在这里丢下无数尸首,才堪堪填平了城门这一处的护城河。
这还是由于提尔事先下令将这条属于活水的护城河的上游截断,让护城河里的水量减少,降低了填河难度的缘故。
不过,加斯达德人并不心疼。
反正冒着箭雨搬运沙土麻袋去填河的,是那些投降他们的他国士兵组成的混合军队。
对他们来说,这些降兵就是纯粹的炮灰,除了豁出命帮他们打通进攻的道路以外一无是处。
鸣金收兵,加斯达德的大军很快返回营地。
加斯达德人的统帅,王子提尔骑马静静地站在夕阳中。
火红的夕阳映着他冰雪般的侧颊,和极北之地比起来温柔得不像话的风轻轻地掠过他的颊边,掀起他那丝绒似的银白色额发。
那双像是淡紫色宝石的瞳孔映着远方那座矗立在大地上的巨大城市。
亚伦兰狄斯的王城。
和卡纳尔那精致华美却无比脆弱的王城不一样,亚伦兰狄斯的王城给人一种气势磅礴的感觉。
有着悠久的文明历史的亚伦兰狄斯的王城。
它从古老的历史中走来,在漫长的时光中沉淀出了沧桑而浑厚古朴的气息,时光的流逝反而让它越发显得宏伟。
它是顶天立地的巨人。
它是矗立大地的巍峨高山。
无论时光如何流逝,无论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雨,它依然是如此的雄伟而壮丽。
哪怕距离这么远去看,也能隐隐感觉到无形的威压感从那座城市传来。
它矗立在夕阳之下,就像是一簇在剧烈燃烧着的黑红色烈火。
灼热,猛烈,庞大,仿佛永远不会熄灭。
看着那座宏伟的城市,提尔细长的眉微微皱了一下。
攻打亚伦兰狄斯王城的事情不如他预计的那般顺利。
如今,亚伦兰狄斯北方和东方的军团都因为要抵御盖述、伊斯两国而被牵制在边境上,动弹不得。
西方的军团已经被他覆灭,号称不败的狮子王的卡莫斯王也被他杀死。
亚伦兰狄斯的各个城市里虽然还分布着零散的军队,但是没有一个统一的统帅,根本不可能组织起力量和加斯达德人对峙。
他也已经率领大军来到了亚伦兰狄斯的王城。
他麾下十几万的大军宛如庞然大物,而王城中的守军最多不过一万多。
据说,其中还有一部分是召集的附近城镇里那些没多大战斗力的城卫军。
在旁人看来,加斯达德人的进攻顺利得有如神助一般。
在这样的兵力对比而且外无援军的情况下,亚伦兰狄斯王城的沦陷是迟早的事。
而王城一破,就意味着亚伦兰狄斯的亡国。
现在,几乎整个大陆都在关注着这一处。
不少人叹息着,亚伦兰狄斯将步卡纳尔后尘,很快就会亡国,落入凶悍的加斯达德人之手。
但是,旁人眼中所谓的顺利,在提尔眼中却是意外连连。
此刻,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方的王城。
如果真的顺利,按照他的计划,他现在就应该已经进了城,坐在了亚伦兰狄斯的王座之上。
他冷漠的瞳孔映着城中那座金色的王宫露出城墙的顶端。
伽尔兰。
亚伦兰狄斯的王太子此刻应该身在其中。
据说在不久前的暗杀中受了重伤,至今还卧病在床。
因此,指挥这场战争的是另一位王子,黑骑士赫伊莫斯。
根据提尔多年来收集到的消息,这位甚至还尚未成年的王太子的容貌秀美,是一位有着被世人传颂的容貌的美少年。
这位王太子和勇猛强悍的卡莫斯王完全不一样,是一位武力值很弱,连麾下骑士都不及的王子。
一般来说,提尔对于弱小的人从来都毫无兴趣。
弱者没有资格入他的眼。
但是,对于这位在传闻中并不强大的王太子,提尔却对其多少有一点兴趣。
因为那位王太子近些年来坏了他不少事。
这也正是他攻打亚伦兰狄斯并不顺利的原因。
其他的小事且不说,他至少有三个重要的部署都被那个王太子打乱了。
若不是因为那个王太子插手塔斯达使团的事,此刻塔斯达国岂止只是内乱了一阵,而是早该换了统治者。
而那个新的统治者这个时候本该和他一起,兵分两路,一同进军亚伦兰狄斯才对。
再就是南方的托泽斯城,他的人潜伏在那里花费了数年的时间,腐蚀当地权贵官员,暗中和海盗结盟。
在他决定今年冬季进攻亚伦兰狄斯之后,他就直接下令潜伏在托泽斯城的人召唤来那群海盗。身为重要海上贸易城市的托泽斯如果被海盗占领,亚伦兰狄斯不仅仅在经济上受损,还能牵制住亚伦兰狄斯包括海军在内的部分兵力。
甚至于,在自己此刻进攻时,还能够让那些海盗再一次攻打托泽斯城,在南方也点起战火,让亚伦兰狄斯越发分身乏术。
可惜这个重要的棋子,也被那位王太子给废了。
而最重要的棋子,就是他派来潜伏在王城中的那些人。
他花费了七年多的时间,才在王城暗中张开了一张大网,就是为了在攻打王城的时候让那些人在城内暴动,从里面帮他打开城门,从而轻松破城。
谁知那位王太子就算是被刺受了伤,还能反击一手,设下陷阱,顺藤摸瓜,将他那些人给一网打尽。
没了城中里应外合的人,无法从内部突破,提尔只能强行攻城。
以上种种,皆是那位王太子所为。
导致提尔攻打亚伦兰狄斯的行动无法如他所预料的那般顺利进行。
而且,还有一点让提尔颇为费解。
他明明应该成功地挑拨了两位王子之间的关系,将其分裂,因此将那位战功显赫的赫伊莫斯王子逼去了北地。
谁知道,赫伊莫斯竟然在关键时刻赶回了王城,还二话不说帮助受伤的伽尔兰王子守城。
这种完全不计前嫌的行为……完全不像是此人的性格。
还是说,是哪一点关键的事情他没注意到?
就在提尔注视着远方的王城陷入沉思的时候,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后方传来。
一名将领面色焦急之色,纵马匆匆向他奔来。
等到了提尔身边,将领急切地凑过去,小声在提尔耳边说了几句话。
提尔的目光停顿了一下。
他这一瞬间似乎有些失神。
“殿下?”
眼见听到了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后,提尔一直不吭声,那名将领颇为紧张地喊道。
“提尔殿下?”
属下不断的呼喊声让提尔回过神来。
他抬头看向伫立在夕阳下的王城,又转头,看向西方。
他淡紫色的眼眸在这一刻仿佛有异光在涌动。
“哈……哈哈哈!”
他突然笑了起来。
在将领错愕的目光中,一贯神色淡漠的加斯达德的王子放声大笑。
“很好。”
提尔的眼闪动着微光,目光炯炯,神采奕奕。
他仿佛是发现了一件极其有趣的事情,兴致盎然地看着西方。
那是他来的方向,也是他现在最感兴趣的那位王太子所在的方向。
他以为在王城中的那个人,竟是在三日前他刚抵达王城的那天晚上,在万里之外率兵一举夺回了茹达斯城。
“伽尔兰。”
他认真地、仔细地说出这个名字。
而后,再一次重复着这个无数次让事情脱离他的掌控的名字。
“……伽尔兰。”
不知为什么,在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有什么冥冥中注定的东西涌入了他的身体里,让他一贯冰冷的胸口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的火热。
那是他一路行来至今,第一次感觉到的,从身体里涌出的炽热的战意。
细碎的银发散落在提尔锐利上扬的眼角,他眺望着远方,唇角扬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伽尔兰。
亚伦兰狄斯的王太子。
我的敌人。
你我之间注定要有一战。
我期待着与你会面的那一天。
…………
……………………
已经到了夜晚,欢腾了一整天的茹达斯城重归寂静。
将所有的负面情绪在这一天尽情发泄出去的民众们疲累的、却是无比安心地早早沉入了梦想之中。
他们的眉眼终于能够舒展开来,哪怕已沉沉睡去,嘴角也挂着浅浅的笑意。
城中的那座城堡依然灯火通明,那光芒在黑夜中散出丝丝暖意。
哗啦一声,那是锁链撞击的响声。
位于城堡深深的地下,那座漆黑的铁牢的大门被人打开。
牢中的那位老人跪在地牢那唯一的天窗下方,星光照进来,落在他斑白的鬓发上。
他跪在那里,双手紧握着抵在额头上。
那是祈祷的姿势。
跪着祈祷的老人仿佛一尊石雕一般,在星光下一动不动,没人知道他保持了这样的姿势多长的时间。
“尤纳斯大人。”
来人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一直向众神祈祷着的老人抬起头,睁开眼。
微弱的星光落入他的眼底,他的眼底仿佛有许多东西纠缠在一起,汇聚成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
他缓缓地起身,一手按着地面,竖起因为跪得太久已经不听使唤的的腿,艰难地站起身来。
他转过头,独眼骑士那张熟悉的脸落入他的眼中。
他略显浑浊的眼珠子定定地看着那张脸,和他不一样的白色的肤色。
烈日的骑士。
享誉大陆的强大骑士。
亚伦兰狄斯仅剩的四位骑帅之一。
一场大战,狮子王战死,象征着亚伦兰狄斯最强力量的七位骑帅几乎死了一半。
六大军团已去其三,尤其是第一军团的覆灭,使得亚伦兰狄斯的军事力量几乎丧失了一多半。
加斯达德的大军已逼近王城,眼看亡国之危就在眼前,亚伦兰狄斯风雨飘摇,万民同悲。
而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尤纳斯闭上眼,掩盖住眼底的痛苦之色。
他什么也没有说,跟着凯霍斯走出了阴森的地牢。
他慢慢地走上石阶,一步步的,步履蹒跚。
走过熟悉的大厅,通过长长的螺旋形阶梯,凯霍斯将他带到了城堡上面的一个房间里。
一进门,尤纳斯就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他曾经的部下犹塔。
此刻,那位曾经站在牢外大放厥词、意气风发的将领双臂被绳子缚在后背,跪在地上,低着头,整个人都散发出颓废的气息,显得狼狈不堪。
一看到这个卑劣的叛徒,尤纳斯心底就猛地升起一股恨意。
他盯着犹塔的眼一瞬间就红了起来,恨不得立刻就冲过去,吞其肉噬其骨。
可是他刚走了一步,就被凯霍斯抬手拦住。
像是突然被人重重打了一棒,尤纳斯整个人呆滞在原地。
是的,他恨犹塔这个叛徒。
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恨?
作为害死卡莫斯王的罪魁祸首,他和犹塔又有什么区别?
尤纳斯怔怔地站在房间里,神色木然,目光茫然。
过了几分钟,脚步声从外面响起,大门推开,伽尔兰走了进来。
作为侍卫跟在他身后的特瓦看了一眼房间里的凯霍斯,没有跟进来,而是在外面关上门,守在了门外。
少年一进门,像是木桩般呆呆地站在那里的尤纳斯就下意识抬起头,向少年看去。
伽尔兰王子,卡莫斯王所宠爱的王弟。
一个月前,就是这位王子从他手中救走了卡莫斯。
他之所以下定决心背叛卡莫斯,就是因为卡莫斯王册封了这位王子为王太子。
而他,不容许没有尊贵血统的白种继承王座。
可是就是这个他认为血统不够纯粹高贵的白肤的王子,拯救了茹达斯城。
尤纳斯的目光落在伽尔兰的头顶。
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那熟悉的青金石黄金王冠就戴在这位年轻的王子头顶,天青色的宝石上那一点血珠的殷红,刺得他双眼发痛。
尤纳斯定定地看着那顶王冠,目光恍惚。
“我一直认为……我所做的是正确的……”
他说,“卡莫斯王偏离了众神的旨意,而我要将其拉回正确的道路。”
他闭眼,面容憔悴,声音沙哑。
“我没有儿子,唯一的女儿也因侍奉神灵而发誓终身不嫁,我没有可以继承王座的后裔……所以我想,我坐上王座不是为了自己,不是因为自己想要成为王……我想,等我成为王,按照众神的意志,将亚伦兰狄斯重新导向正确的道路之后……我死后,就会将王座交给赫伊莫斯王子。”
“那就是我并不是为了贪恋王座而背叛卡莫斯王的证明……”
伽尔兰静静地看着他,凯霍斯也在沉默,跪着的犹塔缩紧了身体。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说话,只有尤纳斯一个人的声音在回响。
“我告诉我自己,背叛卡莫斯王,并不是因为自己的私欲,只是为了拨乱反正……”
“我的女儿也鼓励我,说这就是神给予我的旨意,是我该去做的事情。”
“那让我坚信着,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亚伦兰狄斯,为了建立正确的秩序,为了重现王室血脉的荣光。”
“我一直都这么告诉自己……”
突然,外面响起敲门声,打断了尤纳斯的话。
特瓦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殿下,尤纳斯城主的女儿来了这里,她想要见她的父亲。”
伽尔兰沉吟了数秒,看了猛地转头看向房门的尤纳斯一眼。
他说:“让她进来。”
房门打开,一名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女子走了进来,房门在她身后关上。
蓬松的棕黑色长发披散在她纤细的肩膀后,她双手交握放在身前,大大的鹅黄色裙摆轻轻摆动着。
她面容纤丽,细长睫毛在她颊上落下玫瑰色的阴影,她微微抿着唇,睫毛轻颤了一下,看起来如羽毛般柔弱。
同样身型纤细的三名侍女跟在她的身后,安静地垂着头,一声不吭。
这位看起来柔弱而秀美的女子看了她的父亲尤纳斯一眼,露出心痛的神色。
然后,她径直往前两步,俯身,裙摆在地上撒开。
她低头跪在了伽尔兰的身前。
“殿下,求求您,殿下。”
她急促地,用还带着一点哽咽的声音哀求着。
“请您宽恕我的父亲,他年纪大了,受不得苦,求您了,殿下,我可以代替他接受所有的惩罚,只求您饶恕他……”
站在一旁的凯霍斯皱了皱眉,他往前走了一步,开口刚想要说些什么。
可是突然间,异变突生。
那原本低头安静而卑微地站在一旁的侍女突然猛地向凯霍斯扑过来,两人一左一右,死死地缠住了凯霍斯。
而剩下的那名侍女则是从胸口掏出一把匕首,猛地冲向伽尔兰。
凯霍斯一抬手想要甩掉那两名侍女,可是令他心惊的是,看似纤弱的侍女居然力气大得出奇,竟是能将他按在原地。
眼底闪过一道厉色,骑士直接下了狠手。
他一抬手,手肘狠狠地将其中一名抓着他手臂的侍女胸口的肋骨撞碎。
可是,让人惊异的事情出现了。
那名肋骨被凯霍斯撞得粉碎的侍女仍旧是死死地拖住凯霍斯,甚至连一声哀嚎都没有,她瞪着凯霍斯,一双眼中,眼白占据了大半,显得颇为可怖,而那眼神更是诡异到了极点。
在那名侍女扑过来时,反应极快的伽尔兰已经拔出腰间的剑,打飞了侍女手中的匕首,然后一剑刺穿了她的胸口。
若是普通人,早已倒毙在地。
可是此刻,被他贯穿了心脏的侍女竟是伸出双手死死地抓住了他握在剑柄的双手。
她的力气大得出奇,像是铁钳一般,伽尔兰怎么都挣脱不掉。
那名侍女一双通红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伽尔兰,鲜血泊泊地从她被贯穿的胸口流淌下来,她却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咧着嘴对伽尔兰露出诡异而可怖的笑。
“我伟大的神,提姆亚特,创造万物的母神啊。”
刚才跪在地上一直哀哀哭泣着的尤纳斯的女儿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来。
那柔弱的模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此刻的脸色亢奋到了极点,带着疯狂,看着伽尔兰的眼神亮得可怕。
“您忠诚的信徒将为您献上最珍贵的祭品!献上众神的血脉!”
她宛如咏唱一般高喊着,手持短剑对此刻被侍女钳制住而动弹不得的伽尔兰狠狠刺去——
“王子!!!”
在凯霍斯又惊又怒的高喊声中。
剑锋在空中划过一道寒光,重重刺下。
刹那间,鲜血飞溅。
金发的骑士面露惊愕之色。
伽尔兰蓦然睁大了眼。
在一片混乱中突然冲过来的尤纳斯挡在了伽尔兰的身前,重重地吐出一口血。
他女儿手中的短剑,剑身已经整个儿没入他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