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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南虽然已经“北属”千年,但正如西南、西北、东北还有大量羁縻州部落一样,安南人并不认为自己是汉人、梁人、隋人、唐人……
比如,汉时交趾人李琴仕至司隶校尉,日南人张重为金城太守,“则我越人才得与汉人同选者,李琴、李进有以开也”——李进在东汉灵帝时为刺史。
南朝梁时,交趾人并韶“富于词藻,诣选求官”。吏部尚书蔡撙以并姓无前贤,除广阳门廊。韶耻之,还乡里,从李贲起兵,攻占交州,萧谘跑路。
由此可见,他们的内心是十分敏感的,非常在意自己的身份。
究其原因,其实还是开发不够。光把某个羁縻州提为正州,并不完全顶事,还得有大量配套工作——播州在唐代就是正州,但州内还有大量牂柯蛮部落处于自治状态。
邵树德翻阅完有关越南的档籍后,基本得出了结论:没有彻底消化的地盘,那就只是地图开疆,图一乐罢了。
“姜卿,除爱州姜氏外,安南还有哪些大族?”邵树德在临波亭内召见姜知微,开口便直奔主题。
在场的除了秘书郎崔棁外,还有秦王邵承节。姜知微一一见礼。
“回陛下,交州李氏、黎氏、廖氏、杜氏、黄氏,峰州罗氏、阮氏等,亦为大族。”姜知微说完,又仔细介绍了这些大家族。
其中有的是越南土着,有的是中原移居过去的,算是在地方上颇有影响力的门阀。
邵树德看了看地图,主要是集中在红河三角洲一带,且位于内陆,并不在沿海地带。
这让看惯了后世殖民进程的他很是惊异。西方殖民者从海上来,故先殖民沿海地区,然后沿着河流深入内陆。中国则是直接挑选内部适合种地的区域殖民,沿海滩涂地带就放弃了。
这就是航海殖民与陆地殖民的区别吧。
交州、峰州以及沿海的爱州,基本就是前唐在安南最核心的地盘了,大致在今越南河内、富寿、清化一带,四面被羁縻土着包围,彷如孤岛一般。
汉化地区被蛮俚包围,这个殖民形势,确实是有点险恶的——俚人(或黎人),是分布在五管地区的土着民族之一。
“交州杜氏,可是当年杜审言的族人?”邵树德问道。
杜审言曾被流放峰州,作《旅寓安南》诗。
杜审言之外,沉全期也曾被流放驩州(今越南荣市),作《初达驩州》、《度安海入龙编》等诗。
“非也。乃晋时杜慧度之后人。”
“前唐安南招讨副使杜英策可出身其族?”
“杜英策攀附杜氏罢了,其人乃溪峒酋豪出身。不过杜英策之后人,亦为交州大族,部众极多。”
“今年安南诸州朝集使中,可有这些家族的人?”邵树德又问道。
“有的,交州杜氏就有人充任交州朝集使入京,就住在进奏院内。”姜知微答道。
“遣人回安南,召这些大族子弟入京觐见。”邵树德说道。
“臣遵旨。”姜知微回道。
他明白,圣人要考察这些家族了,看看有没有重用的可能。一旦青眼有加,别说赏赐了,官位都有可能。
另外,他还隐隐猜测,召集这些大族,是否与最近风传的科举分榜有关?圣人想看看安南诸州文人的水平,好定下录取名额?
“此事尽快办理,朕等着。”邵树德最后说道。
姜知微行礼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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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儿对此有何见解?”姜知微退走后,邵树德问道。
宫人撤去之前的茶水、点心,又新上了一批,气氛也更加轻松了下来。
“阿爷,安南土族在观望。”邵承节今年二十五岁了,经历了过去这么些年的历练,沉稳许多,看问题也更全面了。
“怎么个观望法?”邵树德问道。
“如果朝廷不能平灭刘隐,则惹得五管土族、蛮俚轻视,安南豪强也会跟着作乱。”邵承节说道。
“这么笃定?”
“儿见得太多这类土人了。”邵承节信心满满地说道:“昔日讨李茂贞,诸州蛮獠就在观望。如果王师败绩,他们就会造反,而茂贞即便赢了才是惨胜,无力制之,只能招抚。这些蛮獠在大夏与南诏之间两头赚取好处,野心勃勃。”
“野心是有的,但没那么大。”邵树德笑道。
边境蛮人,从来都有自己的生存哲学,墙头草是重要技能。厉害点的首领既接受中原册封,对吐蕃、南诏给的官职也来者不拒,且还能因为自己独特的地理位置,不用缴纳赋税,不用服兵役,有时候还能得到大笔赏赐。
手腕差一点的酋豪,那就是两头上供,苦不堪言。
出去历练是有好处的,二郎亲眼见到了这些人的德行,丰富了自己的知识体系,将来也会有自己的判断,而不是官员们说啥就是啥。
有的皇帝,官员们说什么都信,并不是因为他蠢,而是因为他真不懂,真不知道。他得到的大多数信息,在呈送上来之前都被过滤了一遍,缺乏自己的理解和判断,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或许这就是大兴特务政治的原因,因为天子们居于深宫之内,信息渠道有限啊。
“广州那边的军报你也看了,如何?”邵树德又问道。
诸路大军围剿清海军,只在一开始经历了几次像点样的战斗,比如王审知攻潮州,大小十余战,还是挺激烈的,虽然战斗水平未必有多高。
但在经历了一开始的战斗后,清海军主力损失严重,不得不龟缩至广州左近。于是各路人马次第推进,被放弃的其他州县纷纷投降,甚至反戈一击。
截止十一月底,各路人马抵达广州城郊,合围之势已经相当明显了。
刘隐,基本算是完蛋了,现在就是个期货死人。
南边的消息一直通过加急驿递送到北平府,邵承节自然也看到了。此时听父亲提起,说道:“福建兵其实是能战的,都是当年河南兵南下后组建的。五管的兵,交管谈不上文恬武嬉,还可以,但其他的,我看不行。”
他现在眼光也高了。
在蜀中拉丁入伍,一下子搞出了十多万兵马,与同样大规模爆兵的李茂贞“比烂”,最后靠“更不烂”的部队素质以及少许精锐兵马,花费数年时间,依次击败三川各个割据实力,俘斩、迫降了十五万以上的大军。
但这些临时爆出来的兵,根本入不得他的法眼,算上李茂贞的降兵,接近二十万,最后只挑出了五万,余皆遣散。
这五万蜀兵在黔中威风八面,连战连胜,军事素质不断提高,但在他看来,离禁军还是差了老大一截。
经历过多年战争的蜀兵都这样了,他不认为承平多年的五管、福建兵马有什么看头。非要矮子里拔高子,他认为福建兵更甚一筹,毕竟王潮那帮人都是蔡贼出身,即便现在老了,退出行伍了,但被他们“蔡化”的福建部队,素质应该还是不错的——王审知族侄王华都从淮西南下投奔,甫一上阵便直冲刘岩本阵,杀其亲随七人,迫使刘岩仓皇逃遁,全军大败。
“朕是问你广州战局如何,别东拉西扯。”邵树德说道。
邵承节尴尬一笑,道:“父亲,刘隐必败。他不是什么威望很高的武夫,只不过李知柔死后,各方谁也不服谁,最后互相妥协,推出了他这么个人物罢了。儿若去打,踹这厮屁股两下,他就爬不起来。”
“终日跟武夫厮混,说话也是这么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邵树德皱眉道。
你爹和才女厮混,说话就比你中听,也不学着点。
不过,话虽然痞了一点,但内在都是真知灼见,二郎是明白人。
“大諲撰已被朕擒来,下一个看来是刘隐了。打完广州,五管罢镇,节度使入朝,后面还有马殷、杨握,料不难也……”邵树德高兴地说道:“天下事,皆在此间矣。”
“诸侯纷纷西来,臣为陛下贺。”崔棁放下记录的纸笔,拱手道。
“哈哈!”邵树德脸上的笑容铺展开来,随后又看向儿子,说道:“过完年后,你便前往鄂州,主持针对马殷的战事。朕给你两支禁军,另有横野、广捷二军,五管兵马也会配合进击,争取一举平灭马殷势力。”
“遵命。”邵承节兴奋地说道。
五管中的桂管(静江军),在马殷控制之下,故需岭南西道、宁远军一同夹击,或许还有广管降兵,总之是南北对进,毕其功于一役。
“打完之后,不要急着回来,好好安抚一下湖南士民。”邵树德又道:“把你妻子也带去鄂州。二十五岁的人了,连个子嗣都没有,成何体统?”
“是。”邵承节老老实实地应道。
接下来几天,邵树德就等着过年了。
而就在这时,他接连收到两个消息:高仁厚、野利经臣相继病逝。
对此,他只能长叹一声。
三十年前跟随自己的人,基本都在50-70岁的范围内了。人有生老病死,没有任何办法。
就是他,今年也五十二了,过完年就是五十三。
陪着自己的人越来越少,但这条路,他会坚定走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