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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榆林、沃阳两宫部众围猎结束后,各部解散返回各自牧场。
“大帅,凉州六谷之洪源宫已修建完毕,各部整编,计有三个千户……”
“嗯,我看过了。”邵树德止住了杨爚,道:“侍卫亲军,生于苦寒之地,士民坚韧耐战,我可放心依仗。”
“大帅,洪源宫远在凉州。”杨爚想了想,还是说道:“便是榆林宫、沃阳宫亦远在阴山。”
“我知你意。”邵树德摇了摇头,笑道:“日后若定鼎天下,便夺了西奚牧场,将其迁移过去。”
杨爚装作没听到“定鼎天下”这事,稍稍想了想,有些忧愁,道:“大帅可知六镇旧事?”
邵树德沉吟,他知道杨爚的意思。
北魏六镇起义,那当真是影响深远的一件大事,甚至塑造了中国数百年的政治格局,即河北、关陇两大集团政治上的对立。
前朝末年,窦建德为何能拉起那么多的部队?刘黑闼为何能继续对抗李唐?这都是有深刻原因的。
简而言之,从六镇起义开始,到东、西魏,北周、北齐并立,到隋末窦建德起兵对抗关陇军事集团,再到本朝安史之乱以及河北诸镇顽固的割据势力,其中有个一以贯之的核心,那就是河北人对抗西北人。
中国经济重心,早就从关中转移到了河北。
河北人口之稠密,物产之丰富,经济之繁荣,是当之无愧的第一重镇。
与河北相比,淮南、江南无论是人口还是钱粮,都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以河北的富庶程度,养首都当然绰绰有余,但政治上的因素呢?
杨爚是麟州人,标标准准的关陇健儿,生活在宇文黑獭的龙兴之地上,本能来说就不喜欢河北。
反过来说,河北人喜欢你吗?
邵树德没想到杨爚如此聪明,从只言片语中就猜出了自己想定都幽州的想法。他不敢直接劝阻,反倒从河北人对关陇人的看法方面入手,迂回说事。
“我欲当中原皇帝,亦欲当草原大汗。”邵树德直白地说道:“普天之下,唯幽州最合适。地近草原,天子可随时北巡、西巡。平卢军旧地,丢给契丹也太可惜了,若征伐而下,亦得从中原招募健儿移民实边。”
“大帅欲将诸宫部属迁往西奚旧地,也是为了可以随时出巡吧?”杨爚道。
“君知此时风气。”邵树德说了一句,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了。
杨爚不是穿越客,不知道五代的存在。
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这五个朝代的存在真的是偶然吗?
如果赵匡胤早生个几十年,且还让他篡权成功,他能杯酒释兵权吗?做梦!
武夫们还没杀够!还没杀到自己都怕!还没杀到全国各阶层对他们喊打喊杀!
任何一项政策,都必须考虑当时的社会风气。
这时的社会风气就是杀杀杀,我管你天王老子,兵强马壮者为天子。你让我不爽,我就造反,杀他个天翻地覆。
从北朝开始,造反、篡位者不知凡几。
这不是后世理学大兴、皇权稳固的年代。
国朝宰相行礼,皇帝也要回礼,双方坐而论道,有茶水伺候。
北宋时宰相已经没座位了,并开始出现“大人”这个谄媚的称呼。
到了明清,大臣的地位更低,甚至要跪拜皇帝,“大人”这种称呼开始泛滥,人格上已经是低人一等了。
这是两种社会风气,两种社会形态。
邵树德在晚唐浮沉这么多年,他可以肯定,若他没能统一天下,类似五代这种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局面是肯定避免不了的。
人人都是野心家,人人都想篡位造反,人人都是——呃,曹贼。
非得经历残酷的五代,社会风气才能得到扭转。
即便是大杀四方的雄主,也得为权力能够顺利交接而庆幸。如果雄主寿命不长,那可就危险了。
即便寿命长,如果他想削藩,想收权,曾经忠心耿耿跟着他打天下的老部下也会离心离德。
赵匡胤,其实是站在前人披荆斩棘的基础上完成最后一击。
朱全忠削藩,逼反老将,后梁二世而亡。
李存勖削藩,离心离德,兴教门变生肘腋。
邵树德将来若想削藩,会得到大伙的支持吗?会不会有野心家冒头,趁机鼓噪作乱?
他不敢把自己想得比所有人都厉害。
他需要一个独立于现有体系外的力量做制衡,哪怕将来腐化堕落,能撑过最艰难的一段时间,就已经大赚。
如果还能给子孙后代带来福利,那更是意外之喜。如果不能,也没关系,前两三代的权力交接最难,挺过去就好了。
定都幽州,可以就近巡视草原,与私人部落联络感情。也有河北富庶的财货供养首都,更有海运便利,利于开拓进取,如果他想收复安东旧地的话。
但杨爚所说的也是实情。
“吾不意关陇健儿与河北士人之间有如此大的嫌隙,持这样看法的人多吗?”邵树德问道。
“大帅,关键不在关陇人如何看河北人,而在河北人如何看关陇人。”杨爚回道。
这滑头!避而不答。但邵树德心中有数了,地域偏见确实不小。
比起关陇人,河北人怕是觉得契丹人、奚人、高句丽人更亲近。
比起河北人,关陇人估计也觉得党项人、回鹘人更亲近。
毕竟从北朝开始,整个北方就是以地域对抗,而不是民族对抗。
做点事情怎么这么难!难道要把河北三镇所有有反抗能力的人都杀光才行?
“侍卫亲军给我管好了!”邵树德有些生气,道:“河南府的那两千人,明年调回来解散,换一拨人过去。”
杨爚低头应是。
邵树德感到一阵无力。有些事情,当你的基本盘都反对你的时候,真的很难。
李存勖拉拢后梁降人,对抗河东旧人,最后把自己玩死了。
五代轮回,难道真的是宿命?
……
大顺三年九月初四,长安。
谢瞳最近的日子很难过,因为他快没钱了。
进奏院的邸官是李振的人,那个恶毒小人,故意看自己出丑,根本不肯接济。
再过几日,如果还是没钱,谢瞳打算一狠心吃住到进奏院去好了。届时闹将起来,看那厮敢不敢拦。
“唉!说狠话没甚意思。”谢瞳最终还是决定到渭桥镇,借住到一位同乡商贾家里。
“商州封路之前,有消息传来,泉州刺史王审潮举大兵围福州。越州董昌遣兵五千助福州范晖,杭州钱镠碍于情面,助以钱粮,泉州军大败。不过没有退兵,还在继续打,福州百姓日子难过。”同乡嗟叹道。
谢瞳也叹气:“董昌、范晖、钱镠之流,残民以逞,竟然连连得志,老天真是无眼。”
其实,在朝堂诸公眼里,董昌的形象可好着呢。
这货任威胜军节度使,领越、衢、台、明等八州。就连钱镠原本都是跟他混的,因为击败刘汉宏的功劳,得了杭州刺史之职。今年朝廷又授钱镠武胜军都团练使的职务,领有杭、苏数州之地。
孙儒大败之后,钱镠也捞了点好处,收编了部分溃散的蔡兵,编为武勇都。
此人野心勃勃,穷奢极欲,为此横征暴敛,“重敛其民以事奢僭,下至鸡鱼卵鷇,必家至而日取”。
连一只鸡、一条鱼、一枚鸡蛋都要抢走,以满足他穷奢极欲的生活,百姓多有破家而亡者。在老家大兴土木,广置豪宅,装修极其奢靡,还非常讲究排场,随从、侍卫极尽威风之能事,比邵树德、朱全忠这类排场还要大。
对付不听话的手下,动辄凌迟、剖心、挖肝,其残暴和豪奢,不愧是乱世武夫。
若不是他爹很有智慧,时不时劝说,估计要走上不归路了。
董昌也经常搜刮百姓财货。
不过他没忘了朝廷,搜刮来的财货,拿出相当部分,每次派五百军士送往长安,贡赋不绝。朝廷对他不知道多喜欢了,目前已经晋爵云安郡王。
去越州宣旨也是一桩美差。
董昌接到诏书后,会数上面有多少字,一个字赏一匹绢,天使每次都能满载而归。
不过最近董昌有些不满,经常对左右说,上供得这么勤,朝廷连个越王都不舍得封,让他很是失望。
这尼玛!果真是无知者无畏。
方今天下,邵树德、朱全忠、李克用都没敢索要王爵,董昌倒是胆子很大。
不过最近可能有些变化。
坊间传闻,朝廷可能要给董昌晋爵越王,据说是受到了某些压力,也不知道是谁给的。
如果董昌晋爵越王,那事情就没法控制了。天下那么多藩镇,是不是都要封王?即便不全封,几个强藩之主总得封吧?
董昌这厮,也不知道脸怎么这么大,王爵你承受得起么?
“商山道至今还没开。”同乡继续说道:“每隔数日,我都遣人跑一趟商州。昨日府中仆人刚回,商州那边有贾客传言,商山道九月才会开,襄阳战事已停,然乡间还有一些溃兵山匪作乱,赵匡凝、李延龄二人遣兵搜剿,还需一些时日。”
谢瞳默默听着,听完后拱手致谢。
他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同乡帮到这份上,够意思。
“而今走商山道的商徒多不多?”谢瞳突然问道。
“那要看做什么买卖的了。若是轻便财货,如绢帛、茶叶,走汴水和商山道差不了多少。”同乡说道:“不过现在走汴水的少了。”
“为何?”谢瞳奇道。
“一个是汴州太不讲究了。”同乡看了谢瞳一眼,道:“赋敛重了,东平郡王莫不是很缺钱?另外一个么,从洛阳到陕州,中间二百余里渺无人烟。”
竟然是这个原因!谢瞳有些无奈。
商徒从江南转运货物,如果走汴水的话,一般在万胜镇、圃田镇或河阴卸货。然后就面临一个问题了,怎么运输?
中间大片的无人区,还军堡林立,一个不小心就被汴军、夏军当奸细抓了。即便最后查明你不是奸细,但货物也未必能找得回来,商徒谁敢走这条路?
邵贼!生生把一条商路断了。而关中、朔方商徒,还能经河东、河北贩卖货物。听闻最近粟特、回鹘商徒势力崛起,这都是在给邵贼贡献商税。
江南、淮南商徒,若想去关中,以后怕是只能走襄阳,经商州至长安。
汴水商道,生生少了一大块利益。
“树德有不臣之心,为何天下之人不醒悟?”谢瞳有些烦躁,问道:“商徒还往关中跑,士子还来长安考学,各镇还向长安输送贡赋,岂不是输贼耶?”
同乡沉默了,半晌后反问了一句:“树德不臣之举在哪里?”
谢瞳愕然。
仔细想想,好像还真没有,说他是中兴之臣都不过分。
但附庸华州、陕虢、凤翔、兴元四镇,实控金商四州,最近又让襄阳臣服,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忠臣。
“罢了,这事我不和你理论。”谢瞳叹道:“你家做的汴州生意,我可以帮忙说项,然还有一事需着落在你身上。”
“南衙北司诸官,不满树德者甚多。今后使者往来,消息传递,还需你家商队帮忙。”谢瞳说道。
宣武军进奏院往来长安的官方使者,如果不是处于战争时期,陕虢、华州、渭北方面一般不会拦,毕竟邵树德还要做做样子。但肯定会严密盘查,不是很方便。
但私人往来就不会这么严密了,也查不过来,这就存在机会了。
“你要做何事?如果太危险……”同乡有些吞吞吐吐。
“不会有多危险的。”谢瞳摆了摆手,说道:“就多带一两个人罢了。”
同乡默默无言。
其实在他看来,天子跑都没地方跑了,还能怎么着?莫不是还敢耍小性子?圣人那么聪睿英明,难不成还会意气用事?
大唐朝廷如今一半的面子,差不多都是灵武郡王给挣回来的,何必呢?
他也喜欢在长安采买西域胡商的货物,然后带回南方售卖,其间获利之大,一般人难以想象。
现在这样不是挺好么?灵武郡王又没废立天子,相反贡赋不断,还诛杀了田令孜、杨复恭这等名声极坏的权宦。宣武、朔方两家罢兵,日子就这样继续过下去,应该是最好的。
“此事就这么定了。”谢瞳不给他犹豫的机会,直接说道。
同乡仔细权衡利弊,最后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与同乡定下此事之后,谢瞳也松了一口气,想了想,他又带上行囊,往长安而去。
长安城里繁华依旧。
时值中秋、重阳两节之间,节日气氛很浓,民间出行游玩的人很多。
毕竟是京城,有钱人还是多啊!天下各镇输送财货到长安,到最后养的都是这帮官宦家眷以及依附于他们的大大小小的食利阶层。
谢瞳对这些人不感兴趣,他着重观察的是其他各色人等,比如各镇士子。
中秋、重阳佳节,又到了士人聚会宴饮的时候。考虑到明春二、三月份还有科考,如果还有考进士的想法,这时候就得想办法打响名气了。
写几首好诗,游走于各个聚会,是最简便快捷的办法。
谢瞳看着那些兴高采烈的士子,心中忧愁不已。
邵树德控制山南东道,不臣之心再次暴露,有识之士不该群起而攻吗?怎么一个个都像没事人一样?
都不懂襄阳的重要性?天子乘舆播越,自此何之?
谢瞳一边叹气,一边进了一宅。
宅内有仆婢数人,见他来了,微微点了点头,也不多说。
谢瞳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到书房休息。
天色暗了之后,出书房吃了晚膳。未几,有仆人来报,崔相到了。
“子明又来找老夫何事?”崔昭纬一进屋就大声抱怨:“东平郡王所求之事,实难办理,老夫也没办法。”
“崔相就那么笃定树德会赢?”谢瞳冷笑,上了贼船哪有那么容易下来。左右逢源,既想讨好树德,又想结交东平郡王,世上有那么好的事?
崔昭纬脸色有些不好看。
当初树德跋扈,不把他和圣人放在眼里,心中嫉恨交加,便想着结交朱全忠、李克用,引以为援。可谁成想,华州王卞很快投靠了树德,关中大门被关上一半,今年又控制了金商,京兆府完完全全被包围了,这让他如何还敢与朱全忠眉来眼去。
“也不用崔相过于为难。今只有两件事。”谢瞳不想将崔昭纬逼得太过,缓和了一下口气,说道。
“何事?”崔昭纬问道。
“一者,授钱镠镇海军节度使之职。”谢瞳说道。
崔昭纬心下一定,这事倒还可以办。
镇海军辖润、杭、常、苏等六州,治润州。其中润、常二州为孙儒所占,儒败后,被杨行密接管。
钱镠目前是武胜军都团练使,图谋整个浙西,但正所谓名不正言不顺。给他镇海军节度使之职,便会对润、常二州有想法,这就跟杨行密存在冲突了。
朱全忠未雨绸缪,给杨行密找个对手,倒也可以理解。
“二者,让时溥移镇。”谢瞳又道。
崔昭纬不淡定了:“朝廷方任其为节度使,寻又移镇,置朝廷威严于何处?此事不妥。”
“尽力去办。”谢瞳神色淡淡地说道。
“办不了。”崔昭纬也来了脾气。
谢瞳看了崔昭纬半晌,在他脸上都有些不自然的时候,突然一笑,道:“那最少要把钱镠之事给办好了。”
崔昭纬哪还不明白他被戏耍了,但一时又没法发作,只能冷哼一声,道:“钱镠上供甚勤,许其节度使之位倒也说得过去。时溥之事,恕难从命。”
“好了,好了!”谢瞳站起身,笑道:“我亦知崔相难做,先把镇海军节度使的旌节送到杭州。邵树德这种乱臣贼子,不靠东平郡王这种贤良,如何能剿除?”
崔昭纬叹一口气。
这世道,都是天杀的武夫,哪来的忠臣贤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