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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没有死。
这是佐佐木清正醒过来之后,第一个念头。
经过了爆炸,袭击,和毫不留情的进攻之后,自己竟然还能留下一条性命?手下留情?不,应该说是比起杀死自己,更希望将这一口黑锅扣在自己头上么……
在牢笼之中的病房里,单调的机械心音节奏里,佐佐木睁开眼睛,看到了头顶冰冷的白炽灯灯光。
“伤口都已经包扎好了,肺部和肝部的损伤需要调养一段时间,但问题不大。失血过多对于升华者而言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情,你就老老实实的躺一段时间吧。”
在蓝色的隔帘,有个苍老的身影端坐。
并不顾及病人的身体,抽着烟杆,不知道已经抽了多久,整个牢笼里烟雾缭绕。嗡嗡的排气扇在迅速的旋转,但刺鼻的味道依旧令佐佐木咳嗽了起来。
他在在沉默里低头,看到自己几乎支离破碎又被重新拼合起来的身体,最后看到了右腿,还有安装在上面的支架与石膏。
“我的腿,怎么了?”他问。
在晕厥之前,他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的伤痕。
“是我亲自打断的。”帘子外面的老人说:“保险起见。”
“真是煞费苦心啊,犬江奉行。”
佐佐木无所谓的笑了笑,闭上眼睛。
嘲弄的意味并没有令犬江大怒,老人只是随意的在桌子上敲了敲烟杆,磕出了烟灰之后,又填进去一锅烟丝,仔细的压好,重新点燃。
“这是为你好。”他说。
佐佐木没有说话。
“不用担心座头市,那个家伙比你滑头了很多,已经逃走了。”犬江说,“瞎子竟然会用震撼弹这种东西,真是出乎我的预料。”
佐佐木的手指微微收缩了一下,并没有什么回应。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自己跳进了陷阱。
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针对自己的埋伏。
寡不敌众也就罢了,还失手被擒,被在栽上杀人魔这样的罪名,连死都不能清白,像个笑话一样。
“既然已经走了,何苦再回来呢?
犬江轻声感慨:“听说你在象牙之塔过的不错,也有了新的工作,新的人生,你不应该回来的……”
“不该在你杀掉里见不净的时候露了行迹,对不对?”
佐佐木忽然抬起眼瞳,粗豪憔悴的模样中骤然升起了凌厉锋锐的气息,好像按着剑柄的武士那样,冷声质问。
犬江没有说话,沉默的抽着烟杆。
并没有否认这一切。
是他,亲手杀死了里见不净……
那一晚动手的,并不是杀人魔,而是犬江。
曾经蒙受犬江指点剑术的佐佐木,在追溯而来的那一瞬间,将这一幕清清楚楚的看在了眼中。
“这么多年了,犬江奉行,你依然没有改掉血振和残心时的习惯啊。”佐佐木轻声质问:“为什么?还是说,你……是故意的?”
为什么你要伪装成杀人魔的样子,去杀了他?
犬江没有说话。
可佐佐木步步紧逼,提高了声音:“因为不净知道真正的杀人魔是谁对不对?!一旦他说出去,被有心人利用的话,里见家就会彻底被击垮……因为杀人魔就藏在里见家之中!”
“不,我就是杀人魔,是你猜错了,佐佐木。”
垂帘之后的老人敲了敲手中的烟杆,磕掉了最后的烟灰之后,缓缓起身,躬身行礼:“栽赃与你,我很抱歉。”
“是我堕入了邪道,沉迷杀人的快感。人老了之后就会感受到气力衰退,不甘心老去的我选择了饮血还生的秘仪,维持自己的活力。”
他平静的说:“请放心,等事情结束之后,我会向鹿鸣馆自首,恳请剖腹,并为你沉冤昭雪。在这之前,请你好好休息吧,很快一切就会尘埃落定。”
就这样,后退了几步之后,他转身离去,再无留恋。
“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理由!”
可那个被束缚在病床之上的男人并未曾因为能够洗去冤屈而欣喜,反而,勃然大怒,震怒咆哮:“犬江!犬江!你究竟在做什么!”
“在做对的事情。”
犬江头也不回的回答,“做武士应该做的事情……如此,里见家将得以保全。”
“保全下来的东西真的是原来的里见家么!”
佐佐木奋力挣扎,不顾伤痕崩裂,血色扩散,“如此大言不惭,你这个老家伙,真的知道羞耻两个字怎么写吗!你对得起里见氏历代信任你的当主么!”
犬江的脚步停顿了一瞬,旋即漠然:“你我同为武士,应该知道恩义的重要。不要想当然的用野狗的思维去揣测别人,清正。”
“野狗也是知晓对错的!”
犬江沉默片刻,被逗笑了。
无所谓的摇了摇头。
意识到这一场争辩究竟有多么滑稽。
“对和错都无所谓。只要里见氏能够存续,只要能够维持就好……哪怕只是一个空壳,我也能够在死后去向忠藏大人领受责罚了。”
那个佝偻的老人最后看了他一眼,疲惫的道别:“我所能做到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在不管身后愤怒的咆哮声。
他关上了门。
“看好他。”
最后对监管者这样说:“如果有所妄动的话,杀掉也无妨。”
监管者漠然颔首。
犬江再不回头,笔直向上,穿过了层层防备,看到了等待在门口的角山。
“人呢?”他问道。
“已经到了。”角山说,“在等着您。”
犬江颔首,笔直的向着戒备森严的静室走去。
穿过重廊和门户,推开最后的纸门。
看到了跪坐在字画之下的那个年轻的武士,就好像早已经预见到了什么那样,眼眸低垂,神情毫无任何波动。
看不出平日里刻意所表现出的冲动和急躁。
也再不掩饰那一双眼眸中宛如狐狸那样的阴暗邪意。
“有劳久等了,久静。”
犬江关上身后的门,坐在了他的对面:“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今天找你过来,是为了什么。”
“是的,有劳奉行辛苦,替我铲除了痕迹。”
年轻的武士俯首,土下座,向着老人致以谢意:“本来就觉得,像我这样的人,是瞒不过犬江先生这样的长者。看来,这一天比我预想之中的还要快。”
他说:“我就是杀人魔。”
毫无任何隐瞒的,坦诚又直白的回应了犬江的问题。
可是却令犬江感受不到任何的愤怒或者难过,只是在麻木之中感受到了深重的疲惫。
太多的波澜了,太多的风浪。
也有太多的变化。
不知不觉,一切都变得和以往截然不同,和他所知的完全不一样。
可这么多年的左支右拙,缝缝补补之后,如此的弥天漏洞出现在他的眼前时,他却连恐惧都感受不到了。
反而有一种苦笑的冲动。
这一天终于来了。
“……你做的比你说的要好,久静,比所有人都要好。在不净出逃之前,我甚至没有怀疑过你。”
在沉默里,他垂下眼眸,近乎恳请的那样,轻声叹息:“就此收手吧,久静,一切都还有挽回的机会。”
寂静里,再没有人说话。
漫长的沉默之中,那个年轻的武士好像走神那样。
怔怔的抬头,凝视着眼前庄严的静室。
许久,许久。
“犬江先生。”
他轻声说,“我有,两位父亲。”
“一位父亲,是一个不成器的人,他抚养我长大,自以为慈爱,自以为可以得到权力……还有一位父亲,是一个傲慢浅薄的人,他将我变成现在的模样,自以为慷慨,自以为能够将所有人都玩弄在鼓掌之中。
他们一位教会了我冷漠,另一位教会了我痛苦。”
“可现在,我两位父亲都已经死了。”
他低下头,似是自嘲的笑着:
“我还记得母亲去世之前,我的生父慈爱和蔼的模样。也还记得,我的养父初登大位时意气风发要大有作为的样子。”
“可一直到最后,他们都未曾能够获得幸福,所收获的只有痛苦和死亡。他们未曾能够完成自己的愿望,哪怕失去一切,就连自己都被变成了面目全非的模样。”
他说,“或许他们不应该出生在这个家里才对,就像是我一样。”
就这样,年轻的武士平静的俯首,向着眼前的老人致以歉意。
“抱歉,犬江先生,违背了您的期望和信赖。”
“我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
应该说是愤怒还是惋惜呢。
但犬江发现自己竟然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有一阵失落和空洞,难以言喻的悲伤,“如此的城府,原本可以托以家族的……”
“不,犬江先生,我不想得到里见家。”
里见久静说:“我只是,想要毁灭它而已。”
那一瞬间,年轻的武士拔剑!
可是,已经太晚了……
犬江黯然的垂眸,不想再看。
早在他走进这一座静室的瞬间,就已经落入了重围之中。如今里见家的八犬士都已经潜伏在静室之外。
只要久静稍有异动,等待着他的,便只有死亡。
寂静里,有劈斩的声音响起。
猩红的色彩喷涌,将墙上的字画染红。
当浑浊的血色再次滴落,落回了犬江的脸上,令他在呆滞中缓缓的抬起头,看向了面前毫发无损的久静。
还有从胸前穿出的五指……自他的身后。
角山。
沉默坚毅的武士并没有拔剑,只是五指并起,宛如金铁的锋芒就撕裂了老人的后心,摘下心脏,从胸口刺出。
缓缓的握紧。
令衰弱勃动的心脏分崩离析。
“……角山,什么时候?”他疲惫的问。。
“从很久之前开始,犬江大人。”
漠然的武士毫无表情的回答:“久静的想法和我一样:如此苟延残喘的里见家,所能带来的,就只有看不到尽头的痛苦而已,就像是您一直所感受的那样……”
当偏安一隅,在边境中勉强安宁生活的混种少女也被这一场丑恶的风波卷入斗争中的那一瞬间,他便已经感受到了。
自己所守卫的里见家,究竟已经变成了什么样的地狱。
他说,“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犬江疲惫的喘息着,只是挑了挑眉头,好像自嘲那样的笑了起来,闭上了眼睛,等待死亡的到来。
角山缓缓的收回了自己的手,掏出方巾,拭去血迹。
而久静却握着刀,一步一步上前。
“感谢这些年来您的照顾与牺牲,里见氏愧对于您的期待,十分抱歉。”剑刃缓缓抬起,对准了犬江的脖颈,久静最后道别:“请您休息吧。”
那一瞬间,有雷鸣的咆哮迸发。
电光自虚无之中迸射。
因为犬江睁开眼瞳,从那一双浑浊的双目之中,迸射出辉煌而炽热的光芒。
衰老疲敝的身躯在这一刻逆转了时光,不顾岁月的侵蚀和苦痛的纠缠,拔剑,迈步,向前,斩!
垂死的老狮子在这一瞬间,迸发了最后的狰狞。
八房的奇迹降临于此,又瞬间远去……
两人交错而过。
久静的脸上多出了一道深邃的伤痕,几乎将那一张面孔一分为二。而现在,伤痕却在缓缓的合拢,迅速的恢复如新。
看不出曾经距离死亡究竟多么的接近。
而在踉跄的脚步声里,犬江手中的刀锋存存碎裂,血色自他的胸前喷薄而出,带走了最后的气息。
衰老破碎的躯壳终于倒下,发出了低沉的声音。
像是气泡破裂了那样。
或许那是从漫长的白日梦中醒来时的声响吧?
终于……结束了。
对不起,忠藏大人,对不起。
我已经……已经无法再挽救……里见家了……
他最后一次闭上了眼睛,无声祈祷。
请您,责罚于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