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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大明来说,如今的金州是一个十分特殊的存在,虽然大明仍坚持认为此地是属于本国的领土,但实际上在好几年之前就已经彻底失去了对金州的控制权。在经由另外两国的反复争夺之后,如今是由海汉掌控着这个地方,而大明却无力出兵夺回控制权,不得不通过派驻特使的方式来宣示自己仍对金州地区具有一定的影响力。
大明这种尴尬的处境自然是让岳永寿在金州的差事充满了种种不便,一方面他身为明臣需要尽力维护大明的颜面,不能承认金州的归属权已经落在海汉手中;另一方面他所肩负的使命又要有求于此地的实际占领者,毕竟大明需要海汉在辽东方向拖住清军的一部分武装力量,以减轻北方边境所承受的军事压力。
当然对于维护大明颜面的任务,岳永寿很知趣地表现得十分低调,因为他来这里没多久便已经意识到海汉在金州投入了大量资源,并且将这里作为自己的领地在悉心经营,绝无可能再将此地归还给大明。如果一定要跟海汉人强调这里的归属权,那纯粹只是自讨没趣,而且还很有可能会惹怒海汉人,影响到真正重要的另一项任务。
岳永寿其实也不是很明白海汉为何要跟满清对着干,这两国相隔数千里,都是近些年才建立国家,原本谈不上有什么恩怨可言,但海汉却硬是将军队派到这里跟清军对峙,双方这一打就是数年,甚至在金州打不够,还去朝鲜开辟了第二战场继续过招。
按照海汉官方给出的说法,之所以要与满清开战,原因是要维护汉人的地位,顺便也以此来维持与大明的良好关系。不过岳永寿并不相信海汉官方的说辞,他认为以海汉精于算计的行事风格,岂会白白为别人忙活,出兵占领金州只是出于其自身的利益考量,而不是什么为了大明的汉人之类冠冕堂皇的理由。
至于维持与大明的良好关系就更讽刺了,海汉既不打算把抢来的金州还给大明,也没有让大明出兵到金州驻防的意思,就这么硬生生地把金州吞进了自己肚子里,这哪有考虑过大明的感受。包括海汉与大明后来通过协议结成的战略同盟,在岳永寿看来也只是海汉人为了在辽东行事方便而使出的一记花招而已,对金州的归属权没有产生任何有利于大明的影响。
但即便岳永寿对海汉所做的表面文章心知肚明,他也不能对此有言语上的抱怨。这除了考虑到海汉以“办公经费”名义向他提供的灰色收入之外,更重要的是大明仍需要海汉在辽东继续耗着满清。如果海汉不能保持对满清的军事压力,那么保守估计满清能投放到大明方向的兵力至少会因此而增多两到三万人,而且增加的这部分人马基本上都是真正具备战斗力的一线部队,一旦出现在大明边境,那就意味着本就脆弱的边防将要面对更为沉重的打击。
所以大明不仅要违心地允许海汉在金州驻军,还得指望海汉军三不五时地跟清军过过招,打上几场,以保证满清不会将驻扎在金州地峡对面的几万清军抽调去别的地方部署。对大明来说最理想的情况,莫过于海汉继续增兵金州,然后跟满清拼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到时候或许大明就可以渔翁得利,趁机杀回辽东。
不过如今辽东的局势对大明来说可并不理想,海汉军虽然在入冬前对辽东海岸发动了近年少有的大规模袭击行动,但依然没能组织满清放弃在这个冬天南下入侵大明。而且此次攻入大明的清军兵力,所攻克的地区,以及从大明掳走的人口和财富,也都是创下了历年之最。
满清不理会海汉在辽东海岸展开的行动,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在较量中真正吃疼的却是大明。满清在辽东所损失的人口和财富,之后便统统变本加厉从大明捞回来了。这两国在这个冬天都是捞得盆满钵满,而大明却成了唯一输家,这样的结局可谓极为讽刺。
但偏偏大明还无法将责任归结到海汉身上,毕竟海汉在冬季的确实打实地向满清占领的地区派出了军队,甚至为此还在金州地峡摆出佯攻的架势,与清军狠狠地打了几场,这些都是岳永寿在金州亲眼所见,也无法指责海汉没有尽力去拖住清军。而之后清军破关南下,大明也没有尝试向海汉求援,那自然也怨不得海汉见死不救。
但真正让岳永寿在意的是,满清竟然派了使者来向海汉申请停战和谈,尽管前一次被陈一鑫给怼跑了,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据他所知在此之前双方从未有过关于停战和谈的正式接触,但满清如果动了这样的心思,一旦说服海汉接受停战,那对于大明就将是一个天大的噩耗了。
原本岳永寿还寄希望于陈一鑫的坚决态度会让满清打消这个念头,孰料没过几天陈一鑫便离开金州回山东去了。据海汉官方给出的说法,陈一鑫是要回去主持赈济难民的事务,但岳永寿却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海汉多半是要趁火打劫,在陷入战乱的山东大捞好处。
不过陈一鑫回山东的时候并没有将金州驻军大举调走,这也让岳永寿稍稍放心了一些,起码这预示了海汉暂时不会在登州起兵作乱。而他在送回京城的奏折中,也特意说明了满清向海汉请求停战的消息,提醒朝廷注意海汉在山东的动向——这两国停战之后腾出兵力的可不止满清一方,海汉也同样如此,天知道海汉会不会生出别的念头。
京城的新指示还没送到金州,这边就又有了新情况,上次来拜访陈一鑫的清军使者又来了,而这次竟然没被赶走,钱天敦对其接见之后,竟然允许对方在金州住了下来,这就让岳永寿嗅到了不妙的味道。
岳永寿被派到金州的时候,这里便已经是陈一鑫主事,所以他与最近才从朝鲜赶过来的钱天敦并不算太熟悉。他只知道钱天敦麾下的部队便是海汉军中的王牌部队,而这支部队在辽东和朝鲜曾跟清军交手多次,有着极为丰富的作战经验。但钱天敦在对待满清的立场上是不是靠得住,岳永寿其实也不太清楚,所以当他听说钱天敦安排满清使者在南关岭住下来,立时便坐不住了。
岳永寿本来想直接去找满清使者当面过招,但一想这金州如今是海汉人说了算,如果自己直接打上门去找麻烦,似乎有点不给海汉人面子。而且这满清使者是否带了武装护卫也不清楚,万一找上门去没打过对方,那岂不是丢了大明的脸面。
稳妥起见,岳永寿还是选择了先来求见钱天敦,探一探满清使者的来意和海汉官方的态度,再考虑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钱天敦对于岳永寿闻讯赶来并不奇怪,他故意没有对外封锁有关尚青的消息,只要大明使臣不是又聋又瞎,那就应该会立即做出反应。果然岳永寿也没有让他失望,尚青到金州才不过半天时间,他就已经找上门来了。
“岳大人突然到访,不知是为了什么事?”虽然明知对方来意,但钱天敦还是把戏做足,故意再问上一句。
岳永寿应道:“将军公务繁忙,在下就不兜圈子了,听闻鞑子派了使者前来金州拜访将军,可有此事发生?”
钱天敦倒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很坦然地回应了这个问题:“今天的确是有清军使者到了金州,岳大人的消息倒是很灵通啊!”
岳永寿也顾不了钱天敦调侃自己,连忙又问道:“那请问将军,可否透露一下对方的来意?”
钱天敦笑道:“对方的目的跟上次一样,就是想跟我军停战和谈。”
岳永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想必将军已经严词拒绝了鞑子的痴心妄想?”
钱天敦不置可否地应道:“看样子岳大人是很不希望听到辽东停战的消息了?”
岳永寿讪笑道:“鞑子求和,必定是顶不住贵军的攻势所致,但如此一来,正应趁胜追击痛打落水狗,不给鞑子留下翻身的机会才是。将军若是对鞑子心慈手软,给他们留下了喘息之机,恐怕会后患无穷!”
钱天敦道:“岳大人这是在教我做事咯?”
岳永寿听出对方语气中的不悦之意,连忙辩解道:“在下岂敢,将军切莫误会!在下也只是担心这些鞑子玩弄诡计欺骗将军,可不敢有僭越之意!”
钱天敦道:“岳大人觉得清军是在玩花样?”
岳永寿道:“这是鞑子惯用的诡计,打不过的时候便主动俯首称臣,什么条件都是一口答应,然后在暗中积蓄力量,趁着对手没有防备的时候就发动突袭。将军,跟鞑子没有信义可讲,切莫被其花言巧语所骗啊!”
岳永寿所说的这种可能,钱天敦当然不会完全忽视,事实上他已经考虑过了清军玩拖延战术的可能性,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清军使用拖延战术都没有太大的意义。
两国在金州地峡附近的对峙已经持续了几年,都已经清醒地意识到再在这个地方增兵的意义不大,也很难攻克对方精心营建的防线。而且清军如果要用缓兵之计,那么最理想的时机应该是入冬之前,这样他们就可以安心入侵大明而不用顾虑会被海汉在背后捅上一刀。但如今清军主力已经从大明撤出来了,那再使缓兵之计又有何意义,如果清军想集中兵力到金州来毕其功于一役,那海汉恐怕才是求之不得。
以金州地区的特殊地形和双方的兵力对比,清军如果集中数万兵力强攻金州地峡,当然是有很大几率攻破这道防线。但问题在于金州地峡地形极窄,两边都是大海,这条通道随时都有可能再次被海汉军从海上投放兵力封锁。所以就算清军付出惨重代价攻下金州,今后也还是难以守住金州地峡,海汉军甚至有可能会用主动后撤来引诱清军深入,然后利用金州地峡切断清军退路实施反围剿。如今这地方对清军来说形同鸡肋,拿不拿下都是累赘,唯有与海汉停战方可解决问题。
钱天敦道:“岳大人,其实你直接实话实说就行,不用这么费力给我分析形势。毕竟你知道的信息,我应该都知道,但我所掌握的信息,你却未必知道。”
岳永寿老脸一红,心知对方这是在告诫自己不要班门弄斧,连忙应道:“将军教训得是,在下的确唐突了。不过还望将军看在两国盟约的份上,不要接受满清的停战要求!”
钱天敦微微颔首道:“我国一向很重视与大明的外交关系,盟约就是盟约,岳大人不用担心我们会放弃大明。但我也希望大明能够为我国着想,体谅我国的一些难处。”
岳永寿听他这话似乎有所暗示,想到之前陈一鑫曾对自己说过的话,连忙说道:“将军,在下之前已经向朝廷上书,建议朝廷为金州驻军提供一些粮草和军饷的支持,但此时还尚未收到朝廷的答复,还请将军耐心多等待一些时日,想必朝廷的安排应该不会让将军失望。”
钱天敦道:“岳大人,那你想过没有,大明跟满清都是拿出一定的好处,满清开出的条件是跟我国停战,而大明开出的条件却是要我国跟满清继续作战,想必你也很清楚,停战和作战哪个的消耗更大。如果双方给出的好处相差不多,那我肯定会优先照顾盟友,但如果落差太大,那我大概就不得不为海汉的利益考虑了。”
岳永寿心知这种很现实的事情难以反驳,也不可能让海汉军心甘情愿出钱出人为大明作战,只好恳求道:“话虽如此,但还是希望将军务必要慎重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