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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都是倒霉鬼,但不管是率先抱上海汉大腿的葡萄牙人,还是吃了几次亏之后幡然醒悟的荷兰人,其处境显然都要好于刚刚才明白状况的西班牙人,至少前两家或多或少还能保住一点东北亚地区的贸易份额,而西班牙目前的处境却是已经被排除在了这盘棋局之外。阿拉贡内斯甚至怀疑今年来马尼拉交易的明商数量减少,或许是海汉在这段时期有意识地进行了限制,其目的就是要切断西班牙与大明之间的贸易关系。
菲律宾距离大明虽然有数百海里,但这个殖民地的经济来源却在很大程度上依赖着大明的商品出口。虽然菲律宾地区也还有其他一些价值颇高的产出,比如香料、木材、铜矿等等,但失去了大明这个市场之后,这些产出无法再像过去那样通过以物易物的方式交换大明的商品,其实际价值也就随之大为降低。如果不是有美洲送来的海量银锭作为稳定本地经济的压舱石,阿拉贡内斯此刻大概就得为日趋衰败的贸易状况而焦头烂额了。
但作为西班牙王国在远东地区的最高行政长官,阿拉贡内斯也不可能坐视形势就这么继续恶化下去。如今马尼拉已经被排除在了大明的贸易对象之外,如果再继续坐视海汉人这么搞下去,阿拉贡内斯很担心西班牙在远东的生存空间会被一点一点地挤掉。假如明年运回美洲的货物还是只有往年一半甚至更少,那自己这菲律宾总督的职务大概也就干到头了。
跟海汉人正面干一场?阿拉贡内斯觉得自家并没有多少必胜的把握,考虑到马尼拉的地理位置,这种全面战争的风险还是不能随便开启。毕竟海汉人的武装舰队可不是拿来充场面的摆设,他们既然有能力去攻打距离大本营三亚上千海里之外的杭州湾海盗老窝和南海中的安不纳群岛,那么距离三亚和澎湖都仅仅只有六七百海里的马尼拉,说起来也应该是在其作战半径范围之内了。
要是海汉舰队兵临马尼拉城下,且不说能不能打上岸来攻城,就算只是在海上交战,西班牙舰队也承受不起太大的战损,毕竟除了海汉之外,还有荷兰和葡萄牙这些暗中觊觎的对手存在,说不定就会趁着西班牙最虚弱的时候跳出来咬上一口,这种最糟糕的局面不可不防。
但要就这么主动去跟海汉人和谈,阿拉贡内斯也觉得有点拉不下脸面,毕竟第一回合挨打的是自己这方,吃了这闷亏不说还要在第二回合再把自己的脸送上去,于情于理都有点说不过去。西班牙王国的颜面,不能就这么轻易给丢掉。
阿拉贡内斯思来想去,还是没想出一个万全的策略,这天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长吁短叹的时候,仆人进来报告,说是负责管理港务的桑切斯前来求见。
桑切斯是阿拉贡内斯的幕僚团队成员之一,之前扩建马尼拉港的提议也是由他贡献的,之所以没有像其他幕僚一样被下狱治罪,是因为恰好他还有一个身份是阿拉贡内斯的亲侄子。就算阿拉贡内斯要找人背锅,也不能把他给推下悬崖,否则回国之后可没办法向桑切斯的家里人交代。当然了,为了以示公平,桑切斯原来的两名副手还是被捉拿治罪,以儆效尤。
“说吧,桑切斯,你得到什么好消息了吗?”阿拉贡内斯看着桑切斯,语调冷漠地问道。自从上次幕僚被集体处罚之后,阿拉贡内斯跟侄子的关系就不像以前那么亲密了。在此之前桑切斯可是深得舅舅的信任,甚至在他建议扩建港口之后,阿拉贡内斯还拿出自己的私人财产,投资建了两个新码头。然而局面的恶化让这笔投资全都打了水漂,阿拉贡内斯的上千金币血本无归,自然不会再对这个侄子有什么好声气。
“总督大人,我刚才在港口听到了一个消息,我认为有必要向你禀报。”桑切斯的脸色却是有些慌乱,看样子他所带来的消息未必能让阿拉贡内斯感到开心了。
桑切斯带来的的确算不上是什么好消息,他从一个刚刚抵港的阿拉伯商人那里得知,海汉在前些日子派出一支舰队造访了南边的婆罗洲和爪哇岛,并且邀请了当地的国家派代表参加一个近期将在安不纳岛举行的会谈。据悉南海地区的几个大国都得到了邀请,甚至连荷兰人也在其中。
“这个消息可靠吗?”阿拉贡内斯对情报消息的敏感度还是很高的,虽然桑切斯的汇报很是粗略,但他还是从中嗅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立刻便向桑切斯追问。
“应该是可靠的。”桑切斯解释道:“哈桑船长与马打蓝国和荷兰人都有贸易往来,而且来此之前他亲眼在巴达维亚附近海域目击了海汉人的庞大舰队。据他所说,舰队中至少有超过四十艘战船,还有两艘特别大的战船,其体积比我们的大帆船还要大出不少。”
阿拉贡内斯想了想,冷不丁地问道:“你花了多少钱从哈桑嘴里买到这个消息?”
“一百枚银币。”桑切斯老老实实地应道:“我认为哈桑所说的情况应该属实,因为他的副业就是情报贩子。如果有人肯出钱,我想他也会把马尼拉港的地形图卖给有需要的人。”
阿拉伯商人是一个比较独特的商人群体,他们在远东地区并无大型的殖民地,只是不停地穿梭于各个贸易港之间,通过转运货物来获取差价利润。这种经营策略就使其必须跟各个国家和阵营都搞好关系,一般不会有明显的政治偏向性和站队行为。而这些阿拉伯商人也往往会将手头的情报消息四处转卖出去,在各个贸易港充当兼职情报贩子的角色。当然这些情报信息的大部分只是跟贸易相关,只有极少数会涉及到军政方面,一般来说可信度还是相当高的。
阿拉贡内斯站起身来,低着头开始在室内踱步,思考海汉的意图何在。出动一支武力强大的舰队南下到爪哇一线,却不是为了发动战争,这大概就是专程去耀武扬威的。一支强大的舰队往往可以震慑敌人于开战之前,让其失去抵抗的勇气,西班牙舰队在全球各地都采用过类似的手段,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但海汉人向南海国家发出会谈邀请又是什么鬼?为什么还邀请了跟其敌对的荷兰人?海汉人要和这些国家探讨什么问题?是否跟被排除在外的西班牙有关?
一连串的问题从阿拉贡内斯的脑海中冒出来,但却没什么明确的头绪。虽然还不知道海汉人联系这些南海地区的国家有什么目的,但阿拉贡内斯已经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那别的国家呢?特别是那些跟海汉关系好的国家,比如安南、占城,这些地方有没有什么消息?”阿拉贡内斯还是怀着一丝侥幸,或许海汉人想要召开的会谈只是与南海国家谈谈贸易通商的事宜,并不是有多大的图谋。
“我正是想将这方面的消息也告知你。”桑切斯的脸色也越发阴沉了:“在海汉舰队南下之前一个多月的时候,听说安南和占城也各自派出了战舰加入海汉的队伍。根据我们得到的消息,他们对外宣称的是到南海举行军事演习。”
“狗屁的军事演习!”阿拉贡内斯几乎嘶吼的语气怒骂道:“桑切斯,他们这是要搞军事联盟!是有意要把我们排除在外!这帮该死的暴发户!异教徒!黄皮野蛮人!”
桑切斯噤若寒蝉,根本就不敢在他这种暴怒的情绪下接话。他倒是没有想到这么多,只是觉得这些信息中间可能有某种联系,就急急忙忙来告知阿拉贡内斯了。
“照你所说,海汉和安南占城组成联合舰队这件事应该比他们巡访爪哇早了一个多月,那么这个消息你应该早就收到了,为什么现在才报上来?”阿拉贡内斯倒是还没有气糊涂,稍稍平息怒气之后立刻开始盘问桑切斯。
桑切斯愕然道:“海汉跟这两国分别都结盟了好几年,而且过去也会每年都举行联合军演,既然他们的目的地不是菲律宾海域,我琢磨着这些动向跟我们也没有太大的关系,所以之前并没有向您报告。只是今天收到新的消息后,我才想到这两件事或许有某种程度的联系……”
阿拉贡内斯听了之后也觉得很无奈,这并非桑切斯的警惕性不够高,的确是无法料想到海汉舰队会以演习之名,南下爪哇去做这种勾当。而随他们一同南下的安南、占城,想必在海汉与当地国家进行接触的过程中也充当了摇旗呐喊的喽啰角色。这么多国家都被海汉拉进去了,而马尼拉这边却连半点风声都没有,这就更加可以坐实了海汉是意欲要将西班牙排除在外。
不管海汉人是要组建一个军事联盟或者别的什么跨国联盟,被排挤的西班牙显然都收不到任何的好处,而且还会在未来面临由这些国家抱团所形成的竞争压力。这对马尼拉当局来说,简直是十足的坏消息。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桑切斯发现这个可怕真相的时机还不算太晚,至少阿拉贡内斯对此还抱有一线希望:“那个阿拉伯人阿桑……”
“是哈桑,大人。”桑切斯小心翼翼地纠正道。
“随便叫什么好了!”阿拉贡内斯可没心情争论这些无关痛痒的细节,摆摆手继续说道:“他有没有打听到,海汉人邀请这些国家派人去安不纳群岛参加会谈的具体时间?”
桑切斯的脸色如丧考妣:“如果他的情报比较准确,那么这次会谈在大约一周前就已经开始,这个时候说不定与会各国都已经谈完各自回家了。”
阿拉贡内斯顿时觉得太阳穴一阵胀痛,仿佛脑袋都要炸开来一样。他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又发作了,每次情绪一激动起来,脑袋里就像充气一样膨胀,只有依靠酒精麻醉或者放血疗法,才能让这种糟糕的身体状况稍稍缓和一点。
“桑切斯,给我倒一杯酒过来,我必须得喝一杯才行。”阿拉贡内斯双手抱着头,无力地吩咐道。
桑切斯不敢怠慢,立刻快步走到酒柜旁边,顺手抄起一瓶酒打开,给阿拉贡内斯倒了一杯。
“谢谢,我感觉好一点了。”几口酒下肚之后,阿拉贡内斯才觉得自己的头疼稍稍减轻了一点。这时候他才打量了一下酒杯,幽幽地说道:“这是海汉人酿造的甘蔗酒,他们给它起名为‘三亚特酿’,意思就产自三亚的特别的酒。这酒是够特别的,我们在新西班牙殖民地酿造的甘蔗酒就远远没有这么好的口感。再看看这玻璃瓶,这玩意儿过去我们至少能以五到七个比索的价格卖给大明商人,然而海汉人却把它用来装酒,外形做得还比我们的货漂亮。亲爱的侄子,你知道这瓶酒多少钱吗?”
桑切斯点点头道:“知道,大明商人运抵本地的价格是八个比索一瓶,城里的零售能卖到十个比索。”
“但这玩意儿在海汉的出口价才折合三到四比索,就因为我们跟海汉之间没有建立起贸易关系,这帮奸商就能在每瓶酒上赚取一倍的毛利!”阿拉贡内斯说到气头上,忍不住在桌上重重一锤,桑切斯冷不防之下被吓得一哆嗦。
“海汉人用最低的价格倾销玻璃制品,甚至将它们用来做盛装其他商品的容器,比如各种食用油、酒,还有他们卖得非常贵的那种香水……这真是很天才的想法,这种酒要是装在瓦罐里出售,顶多能卖出一个比索,但现在换了高级包装就能卖出十倍的价格了,而我们的玻璃器却因此而滞销了……”或许是因为一杯酒下肚之后开始起了作用,阿拉贡内斯的话题也越扯越偏,从国际形势一路扯到了商业营销的技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