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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汉的航海技术是看家本领之一,能够得到真传的自然也只有极少数能完全获得海汉人信任的归化民。董烟云早几年的时候也曾试图派人到海汉学习或者是直接购买这门技术,但都是被海汉人毫不犹豫地加以了拒绝。
至于说能不能从某种特殊渠道弄到一部六分仪,董烟云其实也悄悄尝试过。但这玩意儿是在三亚内陆田独山区的某个军方所属的作坊里秘密制造,工匠上下工的时候都要接受严格的检查,别说偷拿一部六分仪出来,就算想偷拿零件出来都是不可能的。当时董烟云所拜托的人就严词警告他不可作这念想,因为一旦被海汉安全部察觉,所有涉及人员都会被判处间谍罪——这个罪行基本就意味着要在苦役营里一直待到死了。
而像杨运这样能有幸学到这门技术的人,的确为数不多。这不仅仅是考虑到相关人员对海汉的忠诚度,还因为六分仪的使用涉及到数学和物理方面的学识,如果没有一定的文化基础和比较聪明的头脑,就算海汉人肯教也未必学得会。这么几年下来,算上民团海军在内,整个海汉掌握了六分仪使用技术的领航员也不到百人,算得上是稀缺型人才。而其编制又主要集中在军方和海运部,隶属于商务部的领航员还不到十人,杨运便是其中之一。
不过能在商务部独当一面的人,自然不会轻易被人几句话就给套路到,杨运笑着应道:“董先生过奖了,首长们才是真正的能人,在下能以所之学技为海汉效力,便是无上荣光了。”
董烟云见杨运口风极紧,绕来绕去都对六分仪的话题避而不谈,便果断放弃了继续以此来向其套话的打算,转而谈起了台湾岛的开发事宜:“看航向一路折向东南,莫非贵方所选定的地点,是在大员港附近?”
杨运点点头道:“还在大员港以南,两地相距倒也不算太远就是了。以此船的航速,顶多两个时辰左右便到。”
董烟云追问道:“那荷兰人便真的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在当地落脚生根?”
董烟云实在很好奇海汉是如何处理与大员港的关系,在许心素和他看来,海汉人为求安心,势必会先驱逐荷兰人,再登台湾岛开埠建港,而以荷兰人一贯的禀性,大概也不太可能坐视海汉就在自己隔壁建立据点。这两家的潜在矛盾显而易见,先不提打不打仗,但居然连闹都不闹上一场,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他先前也就此问过钱天敦,但对方却没有正面回应这个问题,要是不把这事弄个明白,实在难解他心头之痒。
杨运当然早就得到了上司亲授机宜,该说不该说的事情他也有数,回应董烟云道:“我们海汉对外一向都是秉承和平共处,平等互利的原则,只要荷兰人愿意释放出善意,我们也并不是要对他们赶尽杀绝。在下知道许大人早年也与荷兰人一起做买卖,他们毕竟是一群商人,只要条件能谈拢,我们海汉也可以跟荷兰人做买卖。”
董烟云实在很不喜欢海汉人的这种说话方式,乍一听似乎全是场面话什么都没说,但细细品味,话里却又透露了某些关键信息。这杨运虽然是归化民身份,但说话的口气倒是学了个十足十。
董烟云由此至少能确定两件事,第一,双方已经达成了某种交易条件,并以此来换取台湾岛的和平局面;第二,先服软的是荷兰人,因为杨运的口气听起来应该是他们主动向海汉释放了善意。当然了,董烟云所想不到的是荷兰人并没有主动释放善意,而是因为海汉舰队堵在自家门口而不得不服软。
但不管实际的经过是如何,很显然目前主动权是掌握在海汉手中,光是澎湖的驻军就够大员港喝一壶的,荷兰人肯定不敢主动跳出来挑衅。海汉人甚至不用真正动手,就能对大员港起到足够的震慑作用。这样的局面让董烟云在羡慕之余,其实也有些小小的失望,他倒是挺希望双方的争端会上升到战争阶段,海汉势必会向福建官方寻求后勤方面的协助,到时候福建官方才能有更好的理由介入台湾事务。
但现在看来这种想法大概是要落空了,海汉不但独力摆平了荷兰人,而且已经在台湾岛上摆开了阵势修建港口了。而且据杨运所说,这港口位于大员港以南,那建成之后跟澎湖南北呼应,随时都可以掐断大员港南北两边的航道,荷兰人现在吃这闷亏还不打紧,以后恐怕要跪下来叫爸爸才行了。
“据说台湾岛上土人凶恶成性,贵方可想好应对之法?”董烟云又想到了另一个海汉可能会面临的困难。不过他问出口之后立刻就后悔了,以海汉做事的风格,既然人都已经上岛了,难道会没做相关的事前准备吗?自己都知道岛上的土人不好相处,难道无所不知的海汉人会不知道?
果然杨运笑着应道:“此事首长们早就已经有所安排,我们登陆建港附近的土人,也谈好了和平相处的条件,相信一两年之后,他们便会成为海汉的拥护者,一如海南岛上的黎苗山民一样。”
海汉能在海南岛上让桀骜不驯的黎苗两族变得驯服,这个成绩就算是大明官方也只能服气。这几年里越来越多的黎苗青年走出了大山,开始进入到海汉打造的社会体系当中。类似符力、黄雀这样的佼佼者,甚至已经进入管理层当中,掌握了一定的权力。
海汉对黎苗两族的策略并不是什么秘密,只要到过海南岛上几座大城的人基本都听过当初宁崎带着工作队去田独找黎人商议合作的故事,而这基本就是之后海汉拉拢收编岛上黎苗山寨的范本。
但海汉能够完成的事情,别家却很难照搬。一方面大明官府一向都只将黎苗视作下等庶民,根本不愿花费气力和金钱去改变这些山民的生活状况,另一方面就算有官员善心大发之下想要拉这些可怜人一把,也着实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不管是提供工作和受教育的机会,还是让其学会能赚钱养家的高级生产技能,地方官府都没有足够的能力去实现。
而普通富商就更难实施同样的措施了,公信力和组织能力尚且还比不了官府,又不能像海汉那样对未来所能获得的盈利有一个比较准确的预估,即便有想法也未必有这个魄力去做。
台湾岛上的土著部落,文明程度比起海南岛上的黎苗两族尚有不如,毕竟这里的土著完全就是没有国家背景的一盘散沙,而海南岛上的绝大多数的黎苗山寨都是接受大明官府的管束,不少寨子里的负责人甚至还有象征性的官职在身。相较而言,要驯服台湾岛的土著,或许还会比较容易一点,因为他们更容易臣服于海汉人所带来的各种“神迹”。
在董烟云的要求下,杨运带他去船尾参观了一下船员住的普通舱,果然是要比他所住的高等舱拥挤了许多。在与高等舱差不多大的空间里,摆放了两张三层床,而中间的过道狭窄到刚好能容两个人错身而已。舱室内连坐的地方都没有,进来要嘛站着,要嘛就只能躺平。董烟云看了之后,倒也不好再向杨运抱怨自己所住的舱室太狭小了。
午餐虽不丰盛,但饭菜倒都是新鲜的热食。这船上设有烧煤球炉子的厨房,火头一直不熄,随时都有热水热食供应。虽然船上的舒适性一般,但至少三顿饭都能按时供应,吃饱肚子还是没问题的。
吃过午饭之后,船就已经驶到了大员港外海约莫十海里的地方。虽然因为海上的水气看不清远处陆地的轮廓线,但董烟云倒是能够凭直觉判断出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当年许心素还在给荷兰人当代理商的时候,他也没少来大员港这边办事。不过几年下来物是人非,荷兰人跟大明成了对头,自家主人放弃荷兰转投了海汉,而海汉这个大靠山确实也争气,在福建这边把荷兰人压制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等海汉主持开发的新港建设出来,原本让东南沿海海商趋之若鹜的大员港,大概很快就会走向彻底的衰落了。不管是经营策略、商品种类、经济实力、乃至尚在海汉人口中未曾实现的港口规模,大员港都丝毫没有竞争优势可言。当然了,在董烟云看来还有最为重要的决定性因素,那就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相比一头红毛,深目高鼻,状似恶鬼又语言不通的荷兰人,显然外形与明人一致,语言文字也大体相通的海汉人更为亲切一些。何况海汉人的商业信誉在这几年中也是有目共睹,商人们对此很难有什么挑刺的部分。再加上福广两省的官府几乎都站在海汉一边,与海汉人做生意可以免除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抛弃大员港几乎必定会成为大多数大明海商的必然选择。
当然了,大员港的荷兰人在短时间内还是不会饿死的,毕竟他们还有东北亚的贸易航线可以赚取一定的收益。尽管目前日本国采取了闭关锁国的政策,中断了所有正常的对外贸易渠道,但荷兰人倒是还有自己的法子跟日本西南的地方领主们继续做走私卖买。
由于日本有石见银山这么一个大宝藏,银子在日本贸易体系中的实际价值相对较低,荷兰人在当地的主要贸易内容都是出售商品换取银子,再用这种廉价白银收购朝鲜、琉球、大明等的商品,运往南亚交易。这种剪刀差也让荷兰人在东北亚的海上贸易中赚了个盆满钵满。不过等海汉在台湾占住脚跟之后,荷兰人的这种先发优势大概就会慢慢被削弱,直至被海汉人迎头赶上。
董烟云回到自己的舱房中,大概是因为心情放松的缘故,不觉就有些乏了。他躺到床上,不一会儿便睡着过去。等他醒来的时候,从舷窗见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连忙起身收拾一下,出了舱房来到甲板上找到杨运:“杨小哥,怎地还没到地方?不是说天黑之前便到?”
杨运应道:“适才在海上遇到一艘渔船翻覆,停船救人耽搁了一阵。董先生莫急,这便到了。”
杨运说着抬手指向船头前方,董烟云凝神望去,果然远处的海平面上似乎有星星点点的亮光。他在海上跑了多年,自然能想到前方便是有人烟的港口了。
“之前曾听钱将军和厉主任提到,这处港口是被称为高雄港?”董烟云问道。
杨运点头应道:“没错,这地方本地人称为竹林,汉人按着土人发音称为打狗,高雄是执委会直接命名,大概也是嫌打狗之名不雅吧。”
杨运当然不会知道高雄之名其实是来自日语对当地地名的音译,对此执委会也没有做过任何的解释,但既是首长们的决定,那自然是不会错的。
董烟云看着远处的灯火,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不知高雄港是哪位首长在此主事?”
杨运应道:“此地主事之人乃是工业部安西安首长。”
“啊!原来是安首长,倒是老相识了!”董烟云听到是熟人在这边坐镇,倒也放下心来。福建这边虽然从海南买入的精盐不多,但董烟云倒是在各种场合与安西会过几次面,起码也算得上是点头之交。
半小时之后,与海岸的距离已经能让董烟云看清岸边的状况了。一道极为狭窄的海峡出现在前方,董烟云目测这处航道要比三亚港稍宽、胜利港稍窄,航道两边都有落差约莫二三十丈的小山包,在海边已经算得上是极佳的地形。其中靠南的山包上建有一座竹木结构的简易灯塔,顶端燃着火盆,隐隐可以在夜色中分辨出进出港的航道口。